第26章 你比她们都聪明

小彩先前虽然是婉淑身边的，可是毕竟不如萍儿聪明，婉淑从来也没有高看过她，一向也就是个跑腿的。打从跟了万秀河，才开了眼界，晓得做人做事一举一动原来可以藏着这么多玄机和讲究。所以她对这个高深莫测的五太太，不由自主便生了敬畏之心。眼下止不住又是好奇问道：“太太早上见老爷都不打扮半分，这会老爷也见过了饭也吃过了怎么突然想起来梳洗打扮了？”

其实萍儿早先的推测没错，万秀河刚来纪府，想要立下根基，势必要有个体己的人。小彩不是个聪明的，然而万秀河就是不要她太聪明，这样好降服她。果然一段日子以来，她恩威并用，加上从前沈如文在的时候，教过她识文断字，闲来她自己也爱翻些书本，心思手段也格外重些，小彩哪里见过这些，所以已经很听她的话。万秀河也经常给她讲些无关紧要的，算是提点她。

万秀河愿意让她变得聪明一点，有限的，可以掌控的聪明。比如这时候，听见她这样问了，一边拈起一只银耳坠子戴上一边说：“所以这里头，小丫头还是要慢慢学。时殊事异，上午一大帮子人穿花戴柳的，不过是走个场面；待会老爷再来，虽说关心肚里的孩子是第一，可是毕竟要眉对眉眼对眼的见真章，不收拾妥当，黄脸婆一样见了老爷，以后只能落个奶妈的下场。”

小彩听得新鲜得很，看万秀河心情不错，大着胆子问道：“可是太太现在的做派很不像您刚来那会，在几位太太面前那样。”

“她们算什么呢？”万秀河淡淡地嗤笑一声，“我怀着孩子，进来就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再谦卑恭顺也不能讨得好去，反而折了自家面子；再者，这府里头真正的主子是谁？连她们都要费心讨好老爷，我何必多此一举看她们眼色。”

因着是主仆之间的私话，她们声音并不大，然而纪伦和管家站在窗下梧桐树下，足以听得一清二楚。管家不由得心惊，然而暗暗看过去，纪伦却是听得饶有兴味，嘴角甚至还带上笑意。

耳听得小彩又问到：“那太太是怎么确定老爷呆会一定会来？”小彩的声音听来小心翼翼：“毕竟府里头好几位夫人，尤其四太太也才过门不多久，老爷宠得不得了。刚才席上虽然冲撞了老爷，可是过会老爷不定怎么哄呢。”

“所以小彩，你毕竟是女儿家，又只是个下人。”万秀河的声音清脆利落，“你不懂得男人，更不懂得老爷，不懂得什么对他来说才是更重要的。他一定会来。”

纪伦原先负手听着，到此处微一笑，低声说了句：“比我想得有意思。”示意管家：“也听得差不多了，进去吧。”管家赶紧先一步叩门：“老爷来看五太太。”

万秀河与小彩自顾聊天，不意纪伦突然进来，俱是一愣。好在她已经收拾妆点完毕，当下忙要见礼，纪伦伸手扶她，笑着说道：“你们聊得倒是开心，院门也不曾关好。万一进来的是旁人，可不什么话都听去了？”

这话说得，万秀河一惊，料想是方才与小彩一番谈话已是落在他耳朵里。但她来不及惊慌失措就已经镇定下来，迎着纪伦笑盈盈说：“不过是闲聊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有什么好怕人听的？再者说，堂堂纪府里头，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有人四处偷听，该担心的人是老爷才对。”

她坦荡端庄，倒是叫纪伦一怔，随即笑起来，饶有兴致地问下去：“那如果偷听的人是我呢？”

万秀河执起桌上茶壶，倾出细细一线，直注入杯中。而后端起来双手递与纪伦，笑语盈盈竟是不曾动摇半分：“老爷真会说笑，整个纪府，谁脚下踩的不是老爷的地盘？谁不是老爷的人？老爷站在哪里，听谁说什么，也谈不上一个偷听。”

纪伦接过茶，笑着抿了一口，对管家说：“我从淮州带回来的人参，去给五太太拿来补养。”管家晓得这是要跟万秀河单独说话，忙招呼道：“小彩同我去拿。”不忘记将门掩好。

屋内再无旁人，万秀河吃力地拜倒：“秀河见过夫君。”

纪伦好整以暇，似笑非笑望她：“还没有正经过门，你急什么。”话虽如此说，还是伸手扶她起来。

万秀河面上一红，但也不过是瞬息，低头道：“寒门陋质，原不敢高攀老爷。自荐枕席已是厚颜之至，不料却多出腹中胎儿。老爷若是无意迎娶，秀河并不敢强求。只望老爷怜恤这孩儿是老爷骨血，将来善加抚养。秀河自可以安心离去。”

纪伦一言不发，盯着她，似要把她看穿。万秀河垂首静坐，恍若静止，连耳朵坠子都不曾动摇分毫。虽是怀着身孕，然而也只是小腹隆起，侧影依旧单薄，纤长的脸容，一缕细的碎发落下来，散在鬓边，飘悠悠地荡了一下。纪伦跟着恍惚起来，想起水宁镇上的雨天，他一时心血来潮下乡去收租子，不料碰见一场急雨，困在佃农家里，百无聊赖间，忽然看见撑着青竹柄油纸伞的万秀河，顶着飘飘潇潇的细雨，薄的夹棉旗袍下摆淋得湿透，额上碎发湿漉漉贴在脸上，显得脸庞清亮温润，看见他的时候，笑了那么一下，无端动人。

后来雨停了，他没有走，在水宁镇多留了一晚，就那么一晚。后来回到建城，也就不再想起她。谁知世事难料，居然会这样见到她。纪伦收回神来，看着眼前的万秀河，说道：“你跟她们，倒是不一样。”他顿了一下：“你很聪明，比她们都聪明。”

他只说了短短几句话，然而落在万秀河耳朵里，却是纷纷扬扬。万秀河一颗心像是悬丝傀儡被高高提起，晓得自打头一回遇见纪伦一夕之欢而已发觉有孕，之后一步步的绸缪，到入纪府以来的所有算计，以及未来的荣辱，甚至死生存亡，全要在接下来的话里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