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公屠家来了很多人。所以公屠雄便很少过来这边。
倒是他的儿子经常过来。
他说他不喜欢公屠宏这个名字,他想让我叫他宏儿。
我同意了。
我承认我多半是出于私心。因为我想,也许这样我就会忘记宏儿是公屠雄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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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为宏儿年纪尚小,无需关心庄上事务,所以每次练过武后他便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拿来挥霍。
每当我练完琴闲来无事,宏儿都会跑过来带我去街上。不是去买糕点,而是去听书。
宏儿最常去找的是一个姓祝的先生。因为他常说一些江湖上的奇闻异事。
我觉得有些好笑,心想宏儿终究还是男孩子,那些江湖上的腥风故事于他竟比得过添糖的糕点。
可我对这些终究是不感兴趣的,相比于那些江湖仇杀,我更喜欢听李爷讲些个郡主书生的凄美故事。所以我常常提醒说天要黑了,哄他赶紧离开。
但今天我没有。
因为那姓祝的说书人讲到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我很熟悉的名字。
他说,在冥北以北有座岛,岛上有座血薇堂。
血薇堂下有四位公子,公子墨,公子珏,公子无良和公子言凉雨。
他说,今日我便于各位细说这血薇大公子,公子墨。
说书人咽了口茶,拍下醒木,接着说,提起公子墨,首当要提的便是他手中那口斩仙屠佛的黑剑。
我有些吃惊地仔细去听,却又听他说,此剑乃是取千年黑铁,淬以黑蛇苦胆熔铸而成。故通体黯然,锋芒内敛,出鞘削铁如泥,入鞘仍如黑蛇狂鸣。
台下的人点头称奇,而我却更惊讶了。
我扭过头去看宏儿,他正往前探了身子,目光炯炯地去听。
说书人又说,公子墨其剑如蛇,行踪更是飘忽不定。传言此人目若明火,夜视如昼,通身着一黑色长袍,面掩黑巾,藏于暗夜,那是伺机——杀人取命呐...
我听不清他后来再说什么了,我的耳朵好像不舒服。我什么也听不清。
所以,我独自离开茶楼,去了山上。
因为这里有风,有夜,还有穿着白衣的公子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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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人站在树下,吟唱着阿爹曾教过我的琴曲,从梨花醉,到雨蔷薇。
我想说书人也许是魔怔了。不然他怎么会讲出那样的故事?
因为阿爹是白色的,红鸳是红色的。
阿爹的眼睛永远都不会发光,就像红鸳也永远不会叫。
而且...我想,世上只有一个公子墨,没有公子珏。公子无良是假的,公子言凉雨也不是真的。
梁祝......
梁祝也许也是假的。
世上根本没有郡王府,郡主永远不会爱上书生,就像王爷不会爱上婢女,公子也永远不会喜欢乞儿。
我抬头望着这棵老得连一片叶子也不剩的老树,看着它在风里摇晃着干枯皱裂的手臂,然后一点又一点,慢慢地剪碎月亮。
月亮死了。
我看到风扯过一层又一层的云小心地遮掩起它破碎的尸体。一只乌鸦在巢里探出翅,抻了抻,然后舒服或难受的叫了两声。
我轻轻地捶了捶有些麻木的腿,转身下山。却发现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竟还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子。
那是宏儿。
他正闭了眼,倚在草上,一张小脸埋在怀里,看起来像是睡熟了很久,脸上都是泛光的口水渍。
我弯下腰轻轻地推他。他便倏地坐直了身子,睁大眼警觉地望了望四周,待看到是我才又重新垮下肩膀,长长地打个哈欠,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我,醒了啊你?
我不禁笑了起来,说,我没睡。
又忍不住伸过手捏他的脸,说,哪有人会站着睡着的。
他含含糊糊地哦了声,便又要倒下睡。
我连忙摇醒他,别睡了,我可不会背你下山。
他嘴里说着嗯,人却又向后仰去了。
我捏他的鼻子,逗他说,这么想睡,干嘛还留在山上?
他却迷糊地打掉我的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怕你走丢了啊。
山上风太大,我的眼睛有些酸。
我蹲下来,替他擦去脸上的口水,说,快些起来,你娘没有告诉你在外面睡觉会着凉吗?
可他还是睡过去了,小小的身子轻轻地升起又落下。
于是我站起来,说,那你一个人睡好了,我自己下山去了。
我抬头望了眼明晃晃的夜,想,也许是月亮又醒了。
风把云拿去,白色的月光就流下来,从山顶到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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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山下的路旁,揉着有些酸痛的胳膊。
没想到宏儿会那么重,背着他竟像背了三把红鸯。还好不必再背他走完剩下的路,因为公屠家的人寻他来了。
那是公屠雄,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我和宏儿,身后的仆人打着火把,熙熙攘攘地挤在路旁。
他说,以后不要这么晚出去。
我高仰着头对他说,我陪我阿爹,与你何干。
他却忽然沉了脸,扯过我的胳膊冲我吼,你不必每天都提他!
我以为我想要杀死他,那么心里自然早已经做好了面对他狂怒还击的样子。
可没想到只是见他如此,我那嚣叫着的勇气便溃不成军,竟怕到只知缩着脖子瞪大了眼睛,忘记了出口反驳。
他却忽然松了手,低下头说,以后不要再提了。
蹬鼻子上脸,说的大概就是我这种人了。
一见他让步,我便立刻精神地反唇相讥,为什么不提?那是我爹,我爱他,我偏要提,以后不止每天要提,每个时辰,每一刻,我都会提。
他却向前一步咬牙低吼,我远比你更爱他。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蹲下身抱起宏儿,然后转身走进灯火通明的长街。
众多的仆从举着火把,低着头安静地跟着公屠雄身后,队伍的氛容严肃而哀伤,与其说寻人,更像是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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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屠雄回家的路上都没再说话。
我也没有。
那个我在大堂上见过的女人远远地从门口跑过来接过宏儿,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脸上是没有风干的泪。
我看到她抬起头望了我一眼,眼底未褪尽的担忧变成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染上几分混沌的困惑。
我看她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想,今晚她大概会来找我。
她果然还是来了。
我听见她在门外踌躇着踱步,终究还是叩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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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我各坐在方桌一侧,中间隔着温凉的茶与灯火。
她说,谢谢你肯放过宏儿。
我说,我想杀的是公屠雄,关宏儿什么事。
她却嗤笑一声,说那还不是一样。阿雄死了,宏儿还能活吗?
她忽然转过脸来看我,说,你知道阿雄为什么要杀公子墨吗?
我皱了眉,却想不出。
她笑了,说,那你知道你爹,那个公子墨叫什么名字吗?
公子墨,自然叫做公子墨。
她又笑。
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二十年前,这个山庄的庄主,公屠沧雪爱上了一个叫曲未央的女人。那是血薇堂堂主东方月的师妹。
你该猜到了,东方月也爱她。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结果总是谁也得不到。
就在他们两人决斗的那天,曲未央死了,死在东方月的剑下。
虽然曲未央替公屠沧雪挡了一剑,可他还是死了,死在半年后,因思成疾。只给这个山庄留下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叫宝儿,一个叫玉儿。
就在他撒手人寰不久,血薇堂左护法宿孤魂带人夜袭剑月山庄。
她偏着头笑,说,说是夜袭,倒不如说是来做客,别说大门,就连山庄的地图都有人给备好了。
好在管家还忠勇,带着家丁死守庭院。
宝儿终究是年长,他趁乱将弟弟藏在书房的花瓶里,自己跑出去引开那些杀手。
那些人走后,玉儿从花瓶里爬出来。
八百二十三口老幼,八百二十三具尸首。他把每张脸都看遍了,可就是寻不到宝儿的那张。
我转过脸瞪她,喊,闭嘴!
她却都不曾转头看我,只是挑了眉继续讲,他自然是找不到,那些人并没有杀他,只是将他带回了血薇堂,因为他是曲未央的孩子。
后来,后来啊。她又笑,说,后来玉儿做了庄主。
又过了七年,江湖上出了一个叫公子墨的杀手,手里一把黑剑,叫墨念。
传言墨念是一把无情的剑。它杀人从不问经由,也从不肯在同一个人身上留下两道血痕,即便失手也从不补剑。剑出只为杀过,杀过便了念。
她说,墨念,莫念,多好听的名字。
她脸上笑倏然染上一层冰冷。她说,他倒是莫念了,可玉儿呢?
她仰头环顾这间屋子,就像环视整个山庄。她说,你知道一个孩子重建一个山庄有多难吗?
都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那些平日里与山庄交好的都恨不能私下里捅刀,交恶的更是明目张胆的带人强闯。
可这些玉儿都挺下来了。这个天下第一庄,耗五十年建立,立一百年扬名,玉儿一人,用十年重建。
红色的烛火明明灭灭,她的眼底泛着晶莹的光,她仰着脸冲我笑,说,玉儿今年二十三了,你知道什么是二十三吗?弱冠之年。他倒好,看着倒像是个不惑的。
他还给自己取名叫公屠雄。她抬手抹了下眼角,继续笑,那么个盛气凌人的名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只道逞强的楞头小子。
我从不奢想宝儿,哦,公子墨,我从不奢想公子墨能回来与他共建山庄,我也不怨他,真的,我一点都不怨,毕竟说起来阿雄的命还是他给的。
可他能不能,能不能就跟他那把该死的剑一样,说了墨念就别来捣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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