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从来没有坐过船。没想到第一次坐,居然是被人绑来的。
等东西都搬好了,我也有问过小柱子。
我说,杨三爷跟裴九爷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那么憎恨裴九爷。
小柱子说话的时候总是很小声,而且还常常忽然就停住了,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两边看,担惊受怕的样子,像是落了牢笼的老鼠。
好在我总是有耐心,问了多次以后,大致也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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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杨三爷真的是匪类。不过不是土匪,是水匪。
水匪跟土匪是不一样的。
土匪要的是钱,水匪要的是命和钱。
他还说,裴九爷原先也是水匪,同样是在这条江上的。
开始的时候我还疑惑,因为裴九爷明明说他娘嫁给了一个官员。现在怎么又成了水匪。
不过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他确实是像个匪类。说话粗鲁,举止也蛮横。满开封的人都惧他。
我忽然又笑起来,因为我想起他总被人叫做裴九爷,是不是他从前是跟着这个杨三爷的。然后别人都管他叫镇九江。
可那个孩子告诉我说不是。
他说开封大着呢,水里的匪盗分了很多派。裴九爷跟杨三爷是对着的,谁也不从谁。
讲到这里那个孩子的眼神变得黯淡起来。
他说,其实裴九爷没来之前,杨三爷还不是这样的。他人很好的。
我问他怎么个好法。他却讲不出,只是重复说杨三爷是个好人。
然后我又问他,那后来呢?为什么他变成了这样?
他说因为裴九爷把他的人都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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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
因为裴九爷虽然看起来很坏,但他实际上却是很听话的。
有时候他也会脾气不好,然后眼睛就瞪得铜铃一样。可我叫他不许骂人的时候,他总是乖乖地住口,还笨拙地摸着脑袋傻笑。他还给我买胭脂,很好闻的胭脂,还有甜饼,好吃又好闻的甜饼。
于是我就跟他争,我说裴九爷是好人。杨三爷才是坏人。
于是那个孩子就生起气来,脸憋得通红,嘴里磕磕绊绊地争辩,“杨三爷才是好人,裴九爷是坏人。”
他说,“我都看到了。他领着人把三爷的船用钩子勾过去,然后就拿着刀跑过来砍人。他很坏,谁他都要砍。”
小柱子的眉毛也拧起来,“那么多人他都杀了,还把他们用绳子拖在船尾。争食的鱼都在江面上翻起来浪来了,水里到处都是血,他就是混蛋!”
“不是!”我也争起来。
“就是他干的!他一直追我们,三爷带着我们一直跑,一直跑。他到现在都还追。他就是混蛋。”
“就不是。”我也抬高了声音。
“就是他!”小柱子通红着眼要哭起来的样子。“要不是三爷回来救我,我也要被喂鱼了。”
杨三爷忽然推门进来了,瞪了我们两个一眼,凶狠地问,“干嘛呢!消停点能死?”
小柱子委屈地闭上了嘴,默默地往外去了。
杨三爷抬手就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嘴里又骂些什么。
我真没看出杨三爷哪里好来。
他又瞪我来了。不过他没打我,只是嘲讽一样看我,“跟个孩子唧唧歪歪地吵,真有本事。”
我咬了咬唇,没有反驳。
我觉得我有些想裴九爷了,至少他从来没有这样对我说话。
杨三爷又绕过我往后面走去,在房间里四处打量了一番,交代说,“等下记得找人给你把床腿儿钉死了。江上风浪大,别到时候颠着。”
我有些困惑地抬头望他。
他脸上似乎红了一些,却又一偏头唾了口,“别当老子是吃饱了撑的发善心,要不是看在上官老爷子的面子上,哼。”他磨了磨牙,又说,“赶紧睡了吧,那姓裴的要来,还得一阵子呢。”
“水。”我叫住他。
他皱了皱眉,看了看桌上,“不是都在吗?怎么着?还得三爷我端起来喂你?”
“不是。”我说,“我得洗澡。”
他的眼睛瞪得差点比脸还要大,嘴角的肌肉抽动着,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好半天才开骂,“还真他娘的把自己当东西了?爱睡睡,不睡滚江里去,真他娘的...”
他转了身,狠狠地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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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没多久,屋里就又进来两个人,搬着一个半人高的木桶。
那真的是个浴桶,样式很好看,枣色的,上面绘着兰花。秀丽典致,就像我的妆盒一样。
这明明是女子用的。
其中一个人放下浴桶的时候对我打了声招呼,“别嫌弃。这是三爷夫人用的,我们没人碰过。”
“嗯。”我点头行礼,然后说,“谢谢。”
他们大概是常年在江上,少见人向他们行礼,并没有说些什么客气的话,红了红脸笑了笑。
我望了望浴桶,又有些疑惑,因为我并没有在船上看到其他女人。“三爷的夫人?那她现在在哪?”
他们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干干笑了声,什么话也没说,便出去了。
为我提来热水的仍是小柱子。
他不看我。嘴巴也闭得紧紧的,只一桶一桶闷闷地提水,大概是还在气我之前跟他争辩。
我忍不住笑了笑。
真是孩子气。
于是我向他道歉说,“我信你。杨三爷是好人。”
他仍然气鼓鼓的,倒完了水,拍拍身上,冷冷说,“本来就是。”
“嗯。”我笑起来。
他倒也宽宏大量,不跟我一般计较,眼见我要把手伸进浴桶试水,拦住我,“没倒冷水呢还。”
“嗯。”我向他道谢。于是他又红起脸来。
我发现这条船上的人总喜欢脸红,大概他们的脸色不是风吹日晒来的,反倒是自己变了色的。
等一切都准备好了。小柱子把毛巾递给我,还不忘嘱咐,“这是夫人用过的,你要小心,不要用坏了。”
我接过来说,“嗯。”
他似乎是真的很喜欢杨三爷,极力维护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
兴许也是与我接触久了,知道我不会随意打骂他。
小柱子讲话也越来越流利了,小大人一样挺着胸脯说,“你只管放心在里面洗。三爷和我在外面守着。不会有人来偷看。”
我吃了一惊,抬头往门外看去。果然看到杨三爷在门外蹲着。听我们提起他,便走进来,望了望浴桶,目光停滞了下。
“都弄好了?”他问。
“嗯。”我点头,说,“谢谢。”
他仍是一脸鄙夷,嗤笑一声说,“娘们就是娘们儿,屁事儿真多。老子三个月不下水,不也一样睡得安稳?”
我觉得我的脸色应该变得有些难看。
因为他看了我一眼以后就不再讥讽了,背着手就走过来,一脚踢在小柱子的屁股上,“弄好了还不赶紧出去。一会儿水凉了,你再烧?”
小柱子仍是委屈地一撇嘴,低着头出去了。
杨三爷跟在他后面,把门带上了。
他的嗓门大,我在里面还能听见他骂,“都愣在这干嘛,赶紧的滚去睡觉,别明天又跟死鱼一样。”
然后外面就安静了。
只有他和小柱子聊天的声音传过来。
我有些信了小柱子的话。杨三爷似乎真的是个好人。
可是裴九爷也是好人。
我把脸埋在水里,只露出眼睛来。然后咕噜噜吐着泡泡。
我想不管别人是不是好人,裴九爷肯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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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实话一开始我还是很怕那个杨三爷的。因为他天生就是一副恶人相,鹰目钩鼻,眉毛总是高高地立着。
但是现在我似乎不太怕他了。
尤其是有小柱子在的时候。我总是大胆地盯着他看。
我发现他总是喜欢一个呆着。
就一个人搬着板凳坐在船头,缩着肩膀,眼睛朝着江面,只余一个瘦削的背影。脖子弯着,脊梁也弯着,肩膀的高高地竖在两侧,鱼鹰一样。
他似乎也察觉到我总是盯着他看。然后就厌烦起来,骂骂咧咧地换了地方。
我忍不住便笑起来。明明我是被扣在这里的,现在倒是他们躲起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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