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姣好,惠风和畅。二楼的落地窗前置着一张藤椅,正对晨间日光,平嫣最喜欢坐在那里小憩。室宇安静,明净的大玻璃外隐隐传来市井尘世的喧嚣吵闹,像是隔着千山万水,飘飘渺渺的,在这里养伤的半月来,平嫣几乎要忘了诸多烦恼。
“小姐,这是昨日二少爷差人送来的茶,明前龙井,你尝尝。”东霞端了托盘来。
平嫣睁开眼,嗔笑道:“东霞,你照顾了我这么久,我当你是朋友,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叫我桃嫣就好,我又不是什么名正言顺的主子,叫什么小姐。”
半月下来,两人性子投合,相处的极为融洽。东霞直接端了茶盏放进她手里,笑道:“临行前太太叮咛嘱托,要我尽心尽力的侍奉小姐,将小姐视为主子,我怎么敢逾越规矩。”眨眼相对,她凑近了些,有些神秘暧昧的笑道:“我听说二少爷小时候嚣张跋扈,是家里的混世魔王,家里的仆役们都怕他呢,虽说现在温润了些,但保不齐本性难移,如今他对小姐你又是格外与众不同,我可不想让他抓到什么越矩的地方。”
平嫣垂眸,望着掌心里握着的白底蓝花的细瓷杯子,茶叶舒展,在茶面上微微荡漾着,像是清晨的碎金日光穿进草丛里,翠黄翠黄的。她失神道:“二少爷小时候可不是你口中的混世魔王。他......”话音戛止,她觉得喉中泛起一股涩疼,再也说不出口了,也不想再回忆了。
东霞倒是饶有兴趣的凑上来,煞有介事的问:“难道小姐小时候就已经和二少爷相识了?”
平嫣摇摇头,喝了口茶,转身走到窗台边。却见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正在楼下不住徘徊探看,似乎正是朝往这所小楼的方向。平嫣打开窗子,女子闻声抬起头,一瞬间的愣神后,温柔一笑,平嫣亦回以微微一笑,朝她点点头,那女子便迈进了楼道里。
平嫣刚下了楼梯,就听到有轻缓的扣门声传来。她正要去开门,东霞辨察到来人不是常日里来送所需物资的侍从,警惕万分的挡在她面前。平嫣感念她待自己的真心实意,对她安慰一笑,道:“没事的。”绕过她打开门。
女子进门而来,一身款式新颖的立领旗袍,墨绿的丝绒缎子上绣着大片争奇斗艳的牡丹,外罩针织流苏披肩,蓬松及肩的波浪卷发披在粉白无暇的脸颊边,一只精致闪亮的钻石发夹拢在左耳上,柳眉凤目,红唇烈焰,端得上是明艳灼人的倾城佳人。她怔怔望着花房里的一花一木,近乎贪婪痴惘。
平嫣猜到她就是上一任租主,但又瞧着她分外眼熟,道:“我一直都好奇是什么样的妙人才能将各种品性各异的花草侍弄的如此协调和谐。现在见了小姐你,倒是明白了。”
女子自腋下琵琶扣解下帕子,在眼角拭了拭泪,“小姐就不要抬举我了,我可担不起妙人的称谓,不过就是个世道中无根可依的浮萍罢了。”
平嫣忽然想起来曾在富春居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她就是那个率先抉择拿了十万块支票的舞女。她道:“你还记得我吗?”
女子深深打量她几眼,低惊一声,想必也是回想了起来,正要说话。平嫣顾念东霞的存在,先前一步打断她,“想必这里对小姐来说意义非凡,小姐若是想搬回来,我也是乐意相让的。”
女子风华绝代的眼角眉梢间顿时染上一抹呼之欲出的哀愁,她叹了一声,苦笑道:“我这副浸染风尘的身子怎么好再来这里熏染干干净净的花草呢。”
平嫣做了八年色艺侍人的戏子,不可不知其中的艰辛悲哀,顿生一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正要说什么。却听到门外朗朗几声传来,沈钰痕西装革履,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悠哉游哉的晃进来,“今日翠淮河岸有花坊游船,要不我们也去凑凑热闹。”一进门却看到立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他凑上来,带着些豪门子弟惯有的放荡打量,笑嘻嘻道:“这位是谁?我怎么瞧着好生面熟?”
女子回以职业化的温柔一笑,不着痕迹的退了几步,转向平嫣,道:“今日的花坊游船是难得一见的盛况,很好玩的,我正巧也在那些花笺册子里,现在要回去准备各项事宜,就告辞了。”
沈钰痕盯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眸锋一厉,又在转身的刹那换上了一副纯良少年的模样凑上去,颇有些恬不知耻的讨好意味,“一起去吧,长临好不容易弄来了几张名帖,浪费了多可惜。”
平嫣扯着嘴角,自顾摆弄花草叶子,想着究竟该用什么样的法子才能在沈钰痕眼皮子底下相安无恙的跟着董长临回义远城。沈钰痕朝东霞摆了摆手,东霞识趣的退下。他走到平嫣身后,装模作样的吸一口花香,热息在平嫣脖颈后扑得痒痒的,她立马面色冷冷的转过身。
这半月来他都不曾涉足过这里,原是怕过分出入这里会给她带来杀机。可相思难挨,他今日在街上,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平嫣深得川剧变脸精髓,这点他已经试着接受并适应了,对她的冷眼相对也能面不改色,毕竟称心如意的爱情总是需要百折不挠,死缠烂打的。
他顺手掐下一朵玫瑰,笑意融融的举到平嫣身前,道:“西方男人求爱时总要喜欢送玫瑰花,接不接受由你,不过我是一定不会放弃的。”
平嫣横他一眼,直接了当,故意激道:“沈二少爷,你省些心思吧。我不喜欢你,以后也不会喜欢你。”
沈钰痕闻言一丝怒气也没有,伸臂在她侧面擦过,手抵上后面的花架,将她都环在臂圈里,笑得痞里痞气,“没关系,你迟早会喜欢上我的。哦,对了,我好像记得你说过要和我均摊那十万块大洋的。”他望着平嫣微微紧促起来的脸色,愈发得意,手指在她肩上一捅,戏弄道:“你未还清这累累负债之前,就休想从我身边离开。”
平嫣见这架势姿势,一派地方恶霸调戏良家妇女的样子,再望他那副嘴脸,更觉可恶,想也不想就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沈钰痕扭着脸拧死了眉,黑青着脸抱腿跳了起来,嚷道:“你越发无法无天了,到底谁是主子!”
“当然你是主子了,只是我看二少爷近来腿脚好的差不多了,就想试探一下神经是不是都活络了过来。看你痛的不轻,应当是恢复的不错。”平嫣说的一本正经。
沈钰痕差点就信了。
沈钰痕死撑着不肯败下阵仗,扬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财大气粗的模样,“今天陪少爷我去玩一趟,折抵一千大洋,怎么样?”
平嫣纠结再斟酌,终于在万恶的金钱中无奈妥协。她怕是卖唱一辈子也挣不了五万大洋,债欠的自然是能少一点是一点。她一咬牙,决定成交。
沈钰痕终于反将一军,满脸写着得瑟,“我们走后门,车停在那里。”
翠淮河岸的花舫游船是三年一季的盛会,沿袭已久,届时河岸上会停靠着两艘装点奢华的大船,船上的莺燕们皆是来自各大夜总会的台面柱子,她们抽签在船头露天舱中表演拿手绝技,小厮们一一分发给翠鸣楼上观看的贵客们选花笺,由看客们选出得票最高的花魁娘子。花魁会渡水进江,从翠淮河溯游而下,直到富昌码头,将船上所载的银两粮食分发给沿岸百姓后,以求福祉。这不仅仅只是一场关乎女子命运的哗众取宠的盛会,更是青州各个夜总会间的私下较量,这等风月场所,身后势力必将牵连着黑道白道,军阀地头蛇,其中成败,也关乎着生死存亡。
平嫣以为他们来得够早,却不料到时翠淮河两岸已乌泱泱站满了人。沈钰痕早就在视野极佳的二楼预钉好了位子,茶馆小二满脸喜色的迎着他们往翠鸣楼上走。
屋子面朝朱窗而开,摆设古色古香,山水紫檀屏风后董长临正遥望盛景,很是心无旁骛的样子。沈钰痕笑着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调侃道:“莫不是老弟你也对那个花魁有点意思,都看魔怔了。”
董长临站起身,瞧到他身后那一袭飘飘欲仙的影子,穿着月牙银白的旗袍,领子上绣着几枝红梅,像是真的凌寒怒放似的,将她衬得肌肤如雪。
沈钰痕瞧他看得有些痴愣,心里有些不自在,他一把捞过平嫣的手,不许她挣脱,将她按到椅子上坐好,语气是说笑,可神情却是很郑重的,“你这样瞧着船上的花魁们是可以的,可你这样瞧着我的女人,就不好了吧。”
平嫣瞪他一眼,语气冰冷,“二少爷何苦要这样诬我名声。”
沈钰痕笑了,看她的眼神里也有了几分冷调伤色,“我说了,你总有一天会喜欢我,不急,我有的是时间和你慢慢耗。”
平嫣气结,转头去看风景。
董长临打小就深知沈钰痕不可一世,固执倔强的秉性,就如那些玩具,但凡是他看上的,就必须要获得所有权,只是在董长临的印象里,他对玩具总是有一定的新鲜期,所以一直是玩着丢着,从没有保留下来过。至于他对平嫣的感情,董长临觉得与那些一时新鲜的玩具并无甚区别,纵使有,可林家在前面挡着,也绝不会发展得起来。
而他看得出平嫣对沈钰痕并没有什么好感。
半月来,董长临明知道平嫣就住在那个胡同里,每逢早晨黄昏,二楼阳台的窗帘上就会映着她窈窕纤细的影子。他好几次就差点扣响了门,可却心有余悸,怕她无法释怀八年前的一切,怕她认出自己,也怕她认不出自己,怕的厉害。
他手指微颤着倒了杯茶,推到平嫣跟前,小心翼翼的开口,生怕将她吹散了似的,压着激动情绪,“谢谢小姐妙手回春,救了我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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