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身世与重生
那时候,你才五六岁,浑身脏得像从煤堆里走出来的——吉安曾一遍遍讲述恩俏的故事——你爬在在亚特兰大铁路边,像条毛毛虫。口水流了满脸,一心一意要爬向铁轨。就在那个时候,火车轰隆隆地驶来了,我吓得浑身冒汗,幸好拉姆斯老先生跑上前救了你……于是,恩俏就这样活了下来。
她曾努力寻找自己的真实身份。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她只知道自己是中国人,而自从1840年起,地球另一半的大清帝国就已经摇摇欲坠,濒临崩溃,走进坍塌腐败灭亡的近代史。国势日衰,民不聊生,贫困交加、战乱频起中,东南沿海极度贫困的民众急于寻找新的冒险和新的机会。那时正值全球范围内持续400多年的非洲黑奴贸易逐渐被废除,美洲的开发和东南亚热带种植园的发展仍然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尤其是1848和1851年美国加州和澳大利亚维州金矿的发现,使得殖民地劳动力的供应更趋紧张。东南亚热带种植园的实验使殖民者受到启发:掠贩华人是弥补劳动力缺口的最理想方式。于是西方殖民者直接闯到中国东南沿海口岸,尤其是广东、福建,非法掠夺华工,由此形成了华工出国的高潮。
不可阻挡的形势,掀起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国际性移民高潮。开平人“涉重洋如履庭户”,有的村镇几乎家家有人出洋谋生,有的一家就有十几人。台山人大规模出洋,在外人数超过开平,仅1854年在美国旧金山当年成立的宁阳会馆就接待台山籍同乡8349人,1876年在宁阳会馆登记在册的台山人多达1.5万。从同时期有3.4万会员的合和会馆(台山、开平、恩平人所建)规模看,在旧金山的台山籍人数肯定超过2万。1877年海宴沙栏村华侨李仍回乡时一次便带了200多人到美国当铁路工人。据记载,1880年在美国的台山人已经达到12万。1858年首批台山华侨受加拿大发现金矿消息的影响又从美国加州进入温哥华地区,从事采金工作。新会北部乡村的民众有十分之一前往南洋,南部各乡的民众多到南北美洲。恩平也在这个时期有很多人去了美洲、澳洲,如最早到澳大利亚的恩平人陈广大就是1858年被卖“猪仔”到悉尼的,最早到加拿大的恩平人梁远可是在19世纪70年代初抵达加拿大,最早抵达美国的一批恩平人是1880年前后出发的唐奕扑、唐存芙等。
如此大规模的移民潮不可能完全用“被骗”来概括。“卖猪仔”、“契约华工”与贩卖黑奴相比较有很大的差别。黑奴是被迫的,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而华工出国多数是自愿的,虽然很多人是在不明真相、盲目相信蛇头描绘的“钱景”之下踏上征程,在旅途中经历了千难万险,抵达目的地之后又在非常艰苦的条件下从事超负荷的苦力。
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或带着美好的憧憬,或背负着不得不背井离乡的理由,被“卖猪仔”卖到东南亚做苦力和或遥远的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修筑铁路和淘金。在地球另一半的美国,某一天,有一个跟随着丈夫辞别中国故乡、来到美国修筑铁路的妇女怀孕了。某一天,恩俏出生了,某一天恩俏丢失了……后来她已不再执着于自己的根。拉姆斯老先生和拉姆斯夫人就是她的再生父母。这对好心的夫妇有一个儿子杰夫、两个女儿康妮和珍妮。恩俏伺候拉姆斯夫妇,像他们的女儿;伺候杰夫、康妮和珍妮,跟他们一起快乐长大,像他们的姐妹。家里的大活小活她都参与,在某种程度上,她是这里的管家。从前的白人管家很讨厌她,因为她有着猫一样尖锐的眼睛与警惕的灵性,老是发现白人管家暗地里偷钱、偷吃,还暗地里变卖家里的东西,因她恩俏已把蔓草庄园看成是自己的家,与自己息息相关了。
如今,昔日繁华的蔓草庄园已成了一座废弃的庄园。没人打理它,没人耕耘它,它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自暴自弃起来。恩俏心酸地看着这座记载了她和拉姆斯一家人历史的庄园,冥冥中似乎听到长眠于后园的拉姆斯夫人说:“孩子,现在蔓草庄园是你的了,你要好好待它,它是一座好庄园,也是你的家,你不能让它废弃。”她准确的第六灵感告诉她,拉姆斯老先生会回来的,杰夫、珍妮也会回来的。1864年,战争也快结束了,他们也该回家了,不能让他们回来看到蔓草庄园这样子……
当恩俏在夕阳的余辉中站起来,广袤的大地像画卷一样铺展在她眼前时,她知道她该干什么了。西边天空依然绚丽,燃烧的红霞像火焰般从远方一路铺展下来,覆盖了墨绿的远山,吞食了荒芜的近野,照在她身上形成了一道奇异的光晕。1864年夏天那个火烧红云的傍晚,20岁的她暗暗发誓,一定要与蔓草庄园共存亡。
第二天。
“波克,我这里有一些钱,你去集市买一些鸡鸭鹅回来养。”恩俏把钱塞到波克手中,不容置疑地说。
“天啊,小姐,你养了也是白养,他们会抢走的。”波克大惊小怪地尖叫。
“他们横行霸道我们就得荒废这里吗?”恩俏瞪了波克一眼不客气地说。
波克眨眨大眼睛,纳闷地想:“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可怕?”
“吉安,你去后地里种些玉米、甜署和青菜。我有种子。”恩俏把一袋种子塞到吉安宽厚的大胸怀里,坚定地说。
吉安仰着一张印第安人的棕色圆脸,固执地说:“小姐,土地早已种不出东西了。干得可以裂开来。”
恩俏望了她一眼正想说话,吉安就连忙说:“而且他们迟早也会拿走的。”
“吉安,别傻了,即使战争仍然在无休无止地打着,我们也要有一个新的开始。什么都得重新开始,明白吗?不想挨饿就照我说的去做,你总不能够让拉姆斯老先生回来后看见蔓草庄园一片狼籍吧?”
从那以后,从未干过田里活的恩俏小姐,用她那双白嫩的小手牲口一样劳作。白天黑夜,不知疲倦。
“小姐,这些田里活不是你做的。”当恩俏一斧头落地,差点削了自己的脚指头时,波克慌忙抢过她手里的斧头。
“噢,我们必须得工作!”恩俏抢回斧头,狠狠瞪了波克一眼,为他的不开窍恼怒。
波克和吉安看着恩俏脸上那紧崩的线条与固执的表情,只好听从她命令。而且恩俏是那么坚定、不容别人否定,因此两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也从她身上汲取了力量。于是为了新生活,为了这个共同的家园,他们不分你我地工作,同甘共苦,携手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