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浮屠行·紫眸少年
天神之手打翻墨砚,倒出浓稠夜墨,浸染了苍穹画卷。
残月被沉重的铅云所遮掩,暗林一点光亮都瞧不见,散发着死一般的沉寂气息。穿林风阴冷刮过,簌簌抖动树叶的细小声响。
顺着穿林风而去,到了林地尽头,赫然入目便是尸首无数,或堆积成山或散落四处,腐臭气冲天的万人乱坟岗!
君扶玉颇不文雅的给自己鼻孔塞了叶团,脚尖凝气如夜燕飞纵,跟着自己前面那个像团云飘来飘去的白衣人。
白衣人武力顶尖,君扶玉跟着居然有些吃力,心想这人是江湖哪号大人物竟闲了来掺和她的事。
天下纵横榜的高手名字一个个从心里浮现,君扶玉正思索猜想着,前头的白影却突然停了,站在了早已斑驳沾满褐色血污的残破石岗牌上。
君扶玉知道凭这人武力自己早已暴露,也就索性懒得隐藏,大大方方走近了他,期间踩碎了陈年尸骨一具,咯吱声格外瘆人。
君扶玉却连看都不看一脚踹飞,白衣人这才转头看她,君扶玉没有躲闪,而是仔细打量着他——嗯,不是美得人神共愤就是丑的惨绝人寰,不然戴这么严丝合缝的斗笠干什么?嗯,一定很有钱!衣料是银色暗纹月影缎,如明珠般华贵圆润,腰间有块浑然纯质的祖母绿金穗玉牌……等等!
君扶玉突然眼睛瞪得浑圆,直直看着这个虽看不到模样,浑身上下将自己裹得跟个白色蚕蛹却仍仙气飘飘,高贵优雅的人,竟然怀里抱了个与其气质严重不符的大红大紫大绿斑斓各色拼接的土味浓重的碎花包袱!
君扶玉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白衣人察觉到后,默默把包袱给抱紧了几分。
这下君扶玉反而不惊讶了,立即换上自己最擅长的甜蜜而善良的笑容,道:“你…好…呃…”
她一下子将未出口的字化作气吞下,因为这白衣人竟然微微转头,看向了一块覆了杂草血渍的巨石,走了过去。
被当做空气的感觉…真是令人不愉快!
君扶玉安慰自己高人向来是清高孤傲眼下无物的,眼光紧紧盯着他拂过血肉泥泞的白色华贵衣角,正在因为心疼昂贵的衣料沾染秽物叹息时。
巨石动了。
君扶玉眼皮一跳,白衣人脚步顿了顿。
阴风忽然大作,巨石噌地飞起向君扶玉砸来!
君扶玉连惊讶慌张都没来得及,劲风已近在咫尺,白衣人正要出手,却见君扶玉下颚一扬,身子顿时如折柳般向后折去,用奇异而惊人的柔软度几乎贴地,堪堪躲过巨石。巨石擦脸而过时,君扶玉眼神一凛,以这样的姿势便单手成爪以雷霆之势狠狠揪住了巨石——原来所谓“巨石”不过是一个身着灰霜色衣袍的人!
“砰!”
君扶玉将这人扔砸了许远,灰尘碎石四处飞散,远处竟被她砸人砸出了个大洞来。
白衣人难得隔着斗笠盯了君扶玉一会,君扶玉笑咪咪朝他点头示意,拍拍衣服的灰尘便走过去,白衣人怔了怔,也跟着她走了过去。
灰尘雾散去,君扶玉抱臂带着奇怪的笑容看向坑里,随即,笑僵了。
稀疏月光下,坑内正四仰八叉躺了个狼狈神色,年纪约莫十三十四的少年,他捂着后脑勺痛苦的哼唧着,头发干涩生枯,面容脏乱不堪,只看得到一双宛如上等紫玉所铸,幽然尊贵,光华流转的眸子。
仔细看,就能看出这眸子里藏着的茫然痛苦无助。
“你是谁?”君扶玉一个接一个遇到好生奇葩的人,有些无奈气恼,根本懒得去怜香惜玉抚慰询问,这下出声都带了杀气。
她打算,这人不出声就给他直接打晕喂狼得了,她现在腰还疼呢。
“他不会说话。”一直沉默看着的白衣人终于开口了,是男子。嗓音格外温柔动听,乍听如春雨潺潺细绵柔长,而后却品出了暗藏的霜雪融流时的疏冷之味。
“他应该是跟随兽群长大的孩子,被遗弃或走散到了这里…”白衣人轻声道,突然一顿,“靠食人肉饮人血活到了现在。”
君扶玉心中微微一震,目光复杂看着那个神色惊恐痛苦的少年,少年咿咿呀呀发出生涩难懂的音节,白衣人又柔声道:“你身上杀气很重,而野兽闻到后第一反应就是潜伏后并主动攻击以求自保。”
白衣人的解释非常简洁明了,君扶玉听了点点头,“那你现在该告诉我,你为什么出现在浮屠城了。”
她问的轻松,笑容也非常和善,白衣人却生生看出了咬牙切齿的杀气,斗笠下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默不语。
这人行为作风她并不熟悉,但凭着身高武功声音,天下纵横榜兴许能对号的只有两人——榜二洛钦城,榜九越仟云。
洛钦城为名震天下,不出沉寂如渊,一出必定尸首成山、血流飘杵,主攻暗杀屠杀追杀此等阴暗行径的肃情堂堂主。
越仟云乃武林百年世家,修一流轻功“碧波行”,造一流绝杀暗器的越门山庄现任庄主。
可君扶玉看他怎么都应该不是这两个人,心里跟围了迷雾似的,又惦记着城内现状,微笑的弧度越来越淡。
不管怎么样,阻她路的,哪怕再尊贵强大神秘,也是敌人!
君扶玉难得朝腰间摸索去——遇到这种大人物的时候是不能犯懒不拿出武器的。
白衣人却在此时动了,根本没去管杀气腾腾的她,而是站在坑旁,将少年抱了出来——期间土味碎花包袱一直好好背着,不舍得放在地上。
这下君扶玉彻底没辙了,大人物都不搭理她,她还怎么怒发冲冠与其拼命搏杀?她要是再看不出来这男人来这纯粹是有其它事对她和浮屠城根本没兴趣的话,就是十足的蠢货了。
城内有三夜与那只有糖香味的美人狐狸在,她倒也不急了,兴味十足的看着他给少年治疗包扎,看着那莹白如玉,修长光滑的纤纤美手做事,倒也是种视觉享受。她看看他的手又看看自己因为变态练武与残酷试炼多年已经扭曲且布满老茧旧伤的手,不禁叹气摇头自己的苦命。
嘶啦一声,白衣人将自己华贵的衣料撕了一块下来给少年包扎头部,君扶玉看着却丝毫不心虚——谁让他没事把自己当石头暗器扔,这下吃了好教训了。
铅云渐渐散了些许,稀薄夜色中冷月突然光华大盛,白衣人背上包袱也跟着爆发刺目白光,白衣人震惊得身形剧烈一颤,抬手就要去拿包袱。
此时君扶玉被光刺得双目顿时一片白茫茫,下意识张嘴就想惊呼。
此时已经奄奄一息的紫眸少年被这光给刺激得立即弹身而起,张腿便朝君扶玉的方向扑来。
目不能视,君扶玉微微张开的嘴突然飞进一滴腥臭液体,她正难得惊惶立即闭嘴时,胸膛暴射而来一具瘦小却力如炮弹的躯体,她被撞得眼皮一翻呼吸一窒,与他一同以极其优美的弧线飞射了出去。
“我的胸!”君扶玉惨叫出声。
…
此刻,浮屠城内杀戮未息血风卷,城外静寂死沉如深潭。
俯于云端而视下,便能看见离浮屠城几十里外的寥落枯林内,有一条乌金色的线正在渗入,移动。
仔细放大了看,便会看清那线其实是一群身披乌金银翎披风的人所汇成,所过之处凛然杀气如实震慑开了所有活着的生物。
乌金人流的首端有顶露天丝绸软轿,说是轿其实有些勉强,实际它就是个床榻的模样,多了四根可供人抬的黑漆木柱罢了。
软轿上躺着个男子,野外之中,他竟只穿了单薄透明蚕丝寝衣,正神色懒倦把玩着掌间的浑圆夜明珠,身侧抬轿人无一人敢眼珠乱晃,大气也不敢喘,小心翼翼直视前方,生怕把这位主子给颠簸到了。
“南诏多产珠宝美玉,这王爷到也舍得花报酬…”轿下属下的声音传来,他眉头皱了皱,打断属下道:“你太吵了。”
这属下立即跪下磕头请罪,“堂主,属下只是觉得堂主玉体尊贵不必亲自出来围剿那人……”
男子不耐摆手让他起身闭嘴,他向来不爱说太多话,“我无聊。”
对,他无聊。
他不是因为卷入了皇室血脉自相残杀的斗争而感到有趣亦或对那位蛰伏多年韬光养晦一出便江湖朝堂皆震的惊艳绝才的风流人物感兴趣。
他纯粹就是因为——无聊。
已经闭嘴的属下立刻冒了冷汗,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他的主子——位及天下纵横榜榜二,以残酷绝情手段震慑天下的肃情堂堂主洛钦城,一直都是个性情冷淡到像千年冰霜,偶尔喜怒无常的人。
前一秒蜜糖,后一秒砒霜。说得就是他主子。
他相信只要自己再吐一个字出来,一定就是横尸的下场。
“今晚的月亮竟然这么圆…”
洛钦城托腮叹道。
“很适合杀人放火。”
他难得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