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童年-爆米花这种高级食品
爆米花这种高级食品,尹露露小时候是无福消受的,只跟着表妹在她奶奶家吃过。念小学的时候,尹露露的爸爸就已经下岗了,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挣钱,爸爸在家里忍气吞声,却总是趁着妈妈不注意,偷偷把家里的茶叶干货摸出去,带回奶奶家。尹露露从来没有看过妈妈哭,可是,她会发脾气。关于男人这种生物,尹露露从小就抱着批判的态度。
那么关于钱呢?
尹露露从小就喜欢存钱,任谁都别想从她的宝贝存钱罐里“借”钱。她害怕院里的杨爷爷来家里收水电费,害怕洗澡的时候发现煤气用完了,更害怕每次班上要郊游,或者组织小朋友捐款的时候,看到妈妈愁苦犯难又气急败坏的模样。
小孩子的夏天,总是格外的长。晚上放学回来,妈妈很少开电扇,尹露露写作业,都是把小茶几搬到院子里,和楼下的蓁蓁姐姐一起在路灯下写。蚊虫在她们周围飞舞,扑到作业本上,用手一按,就死了,留下黄黄绿绿的液体,粘兮兮的,却一点也不臭。
蓁蓁姐姐说,这些虫子的便便不但不臭,反而还很香,因为它们都是吃草的。
尹露露用手抹起来闻一闻,果然是香的。她一手按着虫子的尸体,一手撑着脑袋,写下了一篇作文《吃草的小虫》。这篇作文被班主任杨老师打印出来以后,贴到了三年级各班后面的黑板上,供大家学习欣赏。严庆总说,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爱上尹露露的。
那时候三一班的男生们看到这篇作文以后到处打听尹露露,梳着齐刘海的小姑娘站在三一班门口,大声问是谁找我的时候,几个男生切~了一声失望散开,只有严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好像被一道雷劈中了。
尹露露觉得,这个比喻一定是严庆看了太多电视剧抄袭来的。
要期末考的那几天,妈妈给尹露露熬了一锅冰糖绿豆汤,买了一只大西瓜镇在井里。吃完晚饭,严庆总要来蹭绿豆汤。尹露露撅着嘴不高兴,被妈妈骂了一顿,西瓜也不许她吃了。严庆拉着她偷偷去小卖部买了两只牛奶冰糕,尹露露警惕地看着他,严庆摸摸脑袋,“明天要考试我不想影响你的心情。”
尹露露安心了,她坐在老干部活动中心的门球场里,一边吃一边笑,眼睛都弯了起来。
那时候的严庆太小了,书看的也少,不知道尹露露一双晶晶亮的眼睛撩得他觉得头皮很痒的时候,其实是一种感情爆发的表现。
尹露露吃完冰糕,眼角吊起,下巴抬得老高,细声细气地说:“明天你往左边坐点,我把卷子往左放。”
严庆咧着嘴笑,“那你慢点做!做完别抢着交卷。”
尹露露正蹲在沙地边上用冰棍杆儿画画儿呢,她不喜欢天马座的星矢,喜欢天鹅座的冰河。沙地上,一只天鹅正张开翅膀,在尹露露的想象中,这只天鹅披着冰蓝色的外衣,已经要完成变身。
严庆瞧了瞧她手里的冰棍杆儿,嘲笑她画的不是天鹅是烤鸡。尹露露不理他,认真地勾着天鹅的翅膀,她的手里握着一颗砖红色的鹅卵石,小小的,放到天鹅的脖子上,真像那颗红宝石。
严庆突然觉得很生气,他一脚踢过去,把尹露露的红宝石踢跑了。尹露露发起疯来,他于是又只好猫着腰到处找。
那颗红宝石不知道是不是被土地公公吃了,严庆给尹露露陪了两只大苹果,依旧没能让她同意第二天把卷子借他抄。
尹露露的成绩在班里算好的,虽然没有冒过尖,却也总在前十名里头沉浮。妈妈每个月都要提着果品篮去看班主任,有时候还要带一个薄薄的小册子。册子里面是纪念币,每次刘老师收到小册子,就会在课堂上格外关照她几天,比如多点她回答两个问题,或者编座位的时候,把她安排到听话、上课不爱说话的孩子身边。
尹露露很讨语文老师和英语老师的喜欢,两个老师为了让她当哪门科代表的事,常常在办公室里把她拽来拽去。这个文静的小姑娘,从来也不嘴甜地两面讨好,她只偷偷笑,要她表态,她就说我都听班主任刘老师安排。
其实这世上从来也没有平白无故的好。露露语文好,是从小没人陪她,自己看书看出来的。而英语呢?露露妈总说她英语好,多亏了小时候吃的明辉牌本地奶粉。
很少有人知道,曾经在当地红极一时的明辉牌奶粉,找露露的表姐拍过广告。很多年前那个电视里穿着红纱裙点着美人痣的小姑娘,就是麦麦的妈妈向依依。
作为一个贫穷人家的孩子,尹露露从小就不做公主梦。姨妈家的表姐向依依有那么多的漂亮衣服,露露见了,从来不跟妈妈要。她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因为在小吃摊上赖着不走,被妈妈丢在那里过。天快黑了,露露也没看到妈妈回来找自己,她本来以为妈妈一定躲在哪个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自己,于是一直放着嗓子嚎。直到幼儿园关门了,尹露露开始害怕,后街上已经没有什么小朋友了,她才真哭起来,一路哭着跑回了家。
妈妈在厨房里做饭,板着脸,散发着可怕的气场。尹露露不敢再哭,抽抽搭搭又委屈又害怕,一声不吭地吃完了饭。
那天晚上,尹露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晚上。慢慢的,她学会了不出声的哭。哭起来,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样就不会被大声喝令不许哭。后来上了小学,和爸爸妈妈一起被客客气气请出奶奶家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这个天赋也不是没有来源的,妈妈也会不出声的哭。
她一直到长到很大了,都记着那天爸爸无所谓的表情。妈妈手里抱着洗脸盆儿,肩上扛着麻皮口袋,拽着她拼命往前走。她的娃娃拖鞋掉了,妈妈也不知道。她跑回去拣,甩开了妈妈的手。妈妈就突然蹲下来,在马路边大哭了起来。
尹露露很害怕,她抱着一只拖鞋,在路边上不知所措。但是她没有扑到爸爸那里说妈妈哭了怎么办。她的这个爸爸,她很小就知道,什么事情都不要找他,他什么都处理不了,也不愿意处理。
尹露露搬家的事,严庆不知道。她从前住的那个小院,是她爸爸一个熟人的房子,熟人出门做生意,常年不在家,他们一家就借住在那里。露露妈妈说,她结婚的时候,就是住在这里。
等到露露上小学四年级了,熟人的生意亏了,回来了,他们一家就不能再住别人的房子了。妈妈本来是想要去外婆家的,露露奶奶那个吝啬的性格,她也不愿住到她们家去。可外婆家已经住着小舅一家,怎么也住不下他们了。
刚搬去奶奶家的时候,露露很高兴。奶奶家有两套房,一套是新房子,在七楼,吊了顶,装了铝合金的玻璃窗,有雪白的厨卫用品。这在90年代,是非常好的条件了。
另外一套,在老宿舍,一楼,三室两厅带个小院子,往下还有一层通到地下,是奶奶的门面,正对着机关幼儿园。每当幼儿园放学的时候,奶奶摆个摊子炸羊肉串儿和苕圆子、南瓜饼,浓浓的香气会引得小朋友逗留在摊点前哭喊耍赖都不走。
露露喜欢老房子,妈妈也是,妈妈想单独在老房子住,让奶奶和小叔住新房子。他们却不同意,说一家人住在一起好做饭,要住老房子,大家都住老房子。实际上,做饭的只有露露妈妈,洗衣服也是,妈妈每天下了班,都要做一大家人的饭。晚上要在小叔开的早点店里和大家一起和面,剁馅儿,早上起来,还要烧开水蒸包子。
露露不太懂得妈妈的痛苦。奶奶除了吃饭的时候喜欢霸着肉菜不让别人夹,洗澡的时候会一直催她出来以外,并不曾像电视剧里的恶老太婆一样不给她吃饭睡觉。反而,她偶尔还会在露露放学的时候,给她五角钱,让她去对面方奶奶那里,买她喜欢吃的萝卜饺子。她喜欢这个新家,奶奶在院子里养了几窝小兔子,太阳一出来,天井上是蓝蓝的四方天,底下就是毛茸茸满地乱跑的小兔子。
露露邀请严庆来玩,在院子角落里就摘得到鲜鲜嫩嫩的太阳草,两人一拉,为了第二天是晴是雨吵得不可开交。妈妈给他们买了旺旺雪饼,露露舍不得吃,全藏到了衣柜里。严庆大方地把自己那一半拿出来分给她,露露很高兴,把手里的小兔子塞给他,开锁从储蓄罐里拿了一颗大白兔给他。小吝啬鬼露露能拿出这么一颗糖来,是正式把严庆当成自己人了。
可是严庆走了以后,奶奶就把妈妈叫到房间里说话。妈妈出来以后,就对她说,以后不准带小朋友回来玩了。
露露抱着拖鞋站在路边很后悔,她的九制陈皮应该还藏在床角墙壁那块松掉的砖里,妈妈拉她走得时候太匆忙了,好多小东西,她都还没来得及带出来。
妈妈带着她回了外婆家。外婆在自己房里加了一张行军床,她和外婆外公睡大床,妈妈就睡在那张嘎吱嘎吱的行军床上。爸爸没有和他们在一起,他自己回了奶奶家。大舅在电话里说,过两天就要回来,要爸爸去他新开的首饰店里当门房,早上去帮服务小姐开门上货,晚上收货,睡在店里看顾货物。
晚上吃饭的时候,小舅舅脸色很不好看,但是也安慰妈妈,说了很多奶奶的坏话。露露能听懂的不多,但是却听懂了小舅舅说,她出生的时候,奶奶只拿了三个蔫苹果来的事。
其实露露刚搬进奶奶家的时候,妈妈是收了单位同事一大篮红苹果的。妈妈没有把苹果放到客厅里,放在了露露房间里。让她每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拿一个吃。却因为放的太高了,露露看不见,于是总是忘记。
等到一个星期过去以后,露露和妈妈一个都没吃,苹果却一天天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安安静静地躺在篮子中央。
妈妈把苹果连篮子扔出了房间,坐在床边生了好长时间气,最后却又默默走出去,把苹果和篮子都捡了回来。
那个篮子,妈妈后来拿来给露露做了手工课的作业。等到被奶奶赶出来的时候,忘在那没带走,以后再去奶奶家,就没有再看到过。
至于在外婆家的生活,露露觉得很好。每天放了学,她可以看完动画城和大风车再写作业,妈妈还给她买了个小录音机,写完作业就听磁带读英语,到了晚上,抽查她听写完生词卡片,就可以洗澡睡觉了。
住在外婆家只有自己一个孩子,表姐向依依只有周末会来,两姐妹的关系不好不坏,只记得她每次回家,外婆就要去院子门口的小卖部买一排养乐多,露露自己闷在心里不说,却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到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露露开始学跳舞,依依一开始拉小提琴,后来也跟着露露一起跳舞,两姐妹一直处的淡,不吵架也不亲近。直到毕业汇演的时候,妈妈没有给露露多余的零花钱,学校也没有提前说孩子们要留在学校自己买盒饭吃,露露饿了一天没回家吃饭,妈妈下了班听外婆说,才知道她中午没回家。等赶来学校问她怎么不回家吃午饭,才知道老师不让回去。
你吃饭了吗?妈妈摸着她的头发问她。
露露摇头,我没带钱。
想了想又补充,我跟依依姐借了,她没有借给我。
妈妈的脸色变了好几次,然后红得像猪血一样,她伸手把露露抱进怀里,有点发抖:“饿不饿?”
露露摇头,我昨天晚上吃的多,不饿。
晚上的演出,妈妈和姨妈坐在观众席里像其他家长一样给两姐妹照相。露露搂着依依的脖子,一人手里拿了一袋学校发的旺旺仙贝,穿着金黄色的演出服,笑得没心没肺。
过了十几年,尹露露独自去监狱看姐夫的时候,对着他失望的眼神,突然就想起了这件事。麦麦是不知道姐夫的存在的,她一直以为自己的爸爸已经死了,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死的,是一名光荣的烈士。
尹露露很惊讶,这些不轻不重的事,她以为自己不会记得,却莫名其妙不咸不淡的,记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