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初的梦想
露露念到初中时,盘古开天地第一回拥有了自己的家。那一年朱总理大刀阔斧改革经济,雷霆政策之下有无数僵尸企业被盘活,为经济的良性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与此同时,也造成了数以万计的人下岗失业。露露的妈妈也下岗了,家里从此,没有一个在编人员。三张嘴要吃饭,露露的妈妈在一月之间头发真的白了一层。
不幸中的万幸,信用社为了补偿员工损失,每人分配了一套房子。分给露露家的那一套按面积算下来,一共只要交4万块钱。几年后,房价开始飞涨,要买一套相同面积的二手房,最低也要20多万。
楼是老楼,老上海式的筒子楼,黑瓦顶水泥墙,坐落在银塔山下,一面向山,一面临水。这栋宿舍原来的主人就是宿舍对面的钢铁厂,那厂子规模很小,整个厂区也就一个加油站大小,贷款以后还不上,就拿这栋原本的员工宿舍抵了。
妈妈是单位的业务骨干,分房的时候分到了面积最大的一套,在顶楼,楼上还有一层,后来妈妈自己掏钱,在楼顶的瓦和自己家的天花板之间,生生又砌出了一层,装修好了,贱价租给别人,多少也算一个进项。
露露从此有了家,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从小,她经常做噩梦,梦见晚上,自己和妈妈正睡着觉,门却突然开了,怎么都栓不好,或者干脆就连门都垮下来了。门外站着坏人,力气很大还带着刀,要么就干脆是个青面獠牙的怪兽,使劲儿要把门推开。母女两个堵在门口,又惊又吓又急又使不上劲儿,和坏人苦苦僵持。
这样的梦总是纠缠着露露的夜晚,让她冷汗阵阵手脚冰凉。梦得多了,她在梦里好像都有了记忆,部分清醒的意识提醒她这只是个梦,但她总也醒不过来,那一点点的清明就好像坟场里一点如豆的烛火,被风一扑,她就会沉到深深的绝望中去。
小孩子搞不明白这样的梦代表了什么,她很怕做这个梦,但却总在梦里与坏人隔门相抗。
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不用再担心借房子给自己家住的叔叔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用担心带多了小朋友回家,奶奶会把自己和妈妈赶出去。露露睡在香香的被子里,觉得房子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给人安全感的东西了。
这个家坐落在青山绿水的环抱中。不在城区,但离城区没有几里路,这一片儿或许被称作城乡结合部更为合适。春天里雷声一响,风雨大作,银塔山上的油菜花开了,金灿灿的漫山遍野,在大风里,在墨一般的山色,雾一般的水色里,清凌凌灌进了露露的心。
妈妈站在阳台上,拿着一把铲子,把漏进来的雨铲到桶里。她嘴里不停地数落着爸爸当初嫌麻烦,非留着阳台没有做封闭,靠阳台的次卧也没装铝合金玻璃窗。弄得一下雨,屋里屋外就全是水,他见了也从不管,被妈妈逮着了,就收拾一下,只要妈妈逮不着,他卷着裤子脚底抹油跑的比谁都快。
燕子在妈妈拉起的晾衣绳上做了一个窝,啪嗒一声拉了一泡屎在地板砖上。露露喊了几声把燕子赶了出去,拿卫生纸把地上擦干净,随手就把纸丢下了楼。隔壁的阿姨在扯着喉咙和她的丈夫吵架,一旁是他们的小孩在哭,两口子一点都不避讳小孩,荤的素的什么话都往外招呼。往下看,钢铁厂苔藓斑驳的院墙里,一个叔叔正在雨里追逐一个阿姨,两个人在院子里跑了好一会儿,叔叔把她逮住了,一把搂住了就低头去解她的衬衣。
露露蒙上眼,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家。
她心里的不安和焦虑被这春风春雨吹散抚平,虽然看着楼底下泥泞的坑洼路,阳台角落里头顶檐角上覆盖的厚厚青苔,她的心里不免升起孩子特有的敏感羞耻,但到底无伤大雅,好长一段时间里,露露没有再做过那个梦。
虽然她从来没有带小伙伴回过家,高中的时候也从来不让男生送她到楼下,但是,家就是港湾,再破旧,再不愿意示人,它也是给你安全感的源泉。曾经有人无聊地做了个家不等于房子,有房子不等于有快乐的言论。露露对此是嗤之以鼻的:没有房子,下雨了连公园的长凳都不能收留你,你自己愿意受罪,你命好有个愿意跟你受苦不离不弃的妻子,你却没有权利让你的孩子跟着风餐露宿担惊受怕。
露露很讨厌那个作者,她觉得,他一定没有做过那个噩梦。
向依依的家,在高高的美观的楼房里。院子里有参天的古木,高级的涂了黄漆的健身器材,有铺了细石子的人工小径,美丽的花坛和喷泉,更重要的是,还有很多和姨夫一样,衣冠整齐,谈吐温文的叔叔阿姨。
天气渐渐热起来的时候,墙壁受了西晒开始发烫,露露和妈妈穿着宽大的睡衣,坐在阳台上扇着蒲扇说闲话。妈妈说她现在做临时工的这个单位里面人际关系很蹊跷,这个叔叔是那个伯伯的侄子,但是明明有更好的叔叔也能胜任的职位,伯伯却只给他安排了门房的岗位。
露露偷偷咧开一口小细牙,这有什么好蹊跷的,她想,这样的把戏,不是十几年来一直在我们家上演么?
端午节那天,露露早早的放了学。下午停课,老师布置了一大堆作业,所以她等不及妈妈下班,就自己先跑了回来。
上厕所的时候,忽然听到纱窗下方传来一阵悉索之声。露露抬起头,窗外是透过树叶依然顽强照进来的绿色日光。树叶几乎是没有动的,一点风都没有,她纳闷的站起来,凑在窗上细看,一个三角形的脑袋,缓慢爬到了她的眼前。薄薄的纱窗承受着它的重量,啪一声往房里陷进来,差点贴到露露脸上。
她真切的感受到了这种生物的阴冷潮湿。那一刻,是真的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除了蛇以外,露露看电视的时候见过几只小儿手掌大小的白毛蜘蛛,蟑螂很少,但是各种小虫很多。妈妈经常在开门的时候惊叫一声,然后抄起洗手间门口的杀虫剂对着墙壁上的一只壁虎猛喷。甚至有一次,露露看电视的时候,有只壁虎干脆从墙上突然跳下来,趴在她的手臂上一动不动。
她是很讨厌虫子的,连蝴蝶都讨厌。但是每次碰见了,都只是默默躲开,不尖叫也不找人替自己把它赶走。万一碰上穷追猛打的虫子,她心一狠,也只会安安静静脱了鞋,一鞋掌拍过去一了百了。
那碰上会飞的怎么办呢?
那就只有跑了。
房里的虫子和雨水是妈妈心里的一根刺,是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绝望婚姻后,依然能够刺痛她的理由。等到露露忍着恶心害怕,把墙壁上拍了许多鞋印以后,她看见虫子,再也不会先闭一下眼睛。
有家有妈妈,还有了自己的房子,年幼的露露觉得,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我终于得到幸福了。
长大后,露露的梦想依然和房子有关。
她知道,向依依是绝对不会做那种梦的,她的梦里,最大的挫折和恐惧,更多是来自爱情里的失意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