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波水畔
其时虽已是秋初,但江南之境内仍犹仲夏。又适逢午后,焦阳正火,自是炎热不已。
此时,只见一众身着玄色大褂,腰衔三尺佩刀者,陆陆续续往山中一叶水潭聚来。玄色大褂者,约百许人,个个面色凝重,步履匆匆。一众人从四面而来,所经之处,皆是人迹罕至的山林,却如履平地,健步如飞。顷刻间,便汇于一处,队列俨然。
这百余人既聚于一处,便分别向六位身着青色长衫,头带墨色网带者拱手示意,一一汇报各自勘察之情形。待百人报毕,六位青衫则转向一身着赭色锦服者,其中一人拱手道:“小王爷,方圆数里之内,暂时没有发现任何宝物的踪迹。”
被唤作小王爷者,何许人也?当朝康王朱祐长子,朱昰。这朱昰年方二九,尚未及冠。虽说是长子,但非嫡出。只是这正康王妃前后诞下三个女儿,未出一子,所以这位庶出朱昰便袭了爵位,被人唤作小王爷。
此时,朱昰正背向众人,独坐于水畔一青石之上。望其形态,熊腰虎背,健若磐石,哪像一弱冠少年的体魄!朱昰右手附膝,左手好似摩挲着下颚,一双耳朵,既大且尖,微微外伸,格外招目。
朱昰后方,立着一黑一白两位长袍。这黑白二人不似众人一般衣着锦绣,却是形如草莽。二人各持法杖,如术士模样。黑袍面目严肃,不苟言笑;白袍却是一脸轻浮。
黑白两人倒也有趣:着黑袍者,白发、白眉、白须,面泛红光;着白袍者,黑发、黑眉、黑须,印堂也透着黑。
这二人边上,还有一素袍老道士。那老道手执黄羽扇,身材清瘦,素朴的长袍里面似乎仅有一副骨架,飘飘然。这老道虽须发花白间杂,但精神矍铄,倒是颇有几分道骨仙风。
朱昰丝毫未为青衫之言所动,众人亦未敢多做言语。
半晌,朱昰方才微微晃动头部,连带网巾上的玉珠一起轻轻摆摇,俨然一心只是在观赏眼前这一汪潭水。
且看那潭水,约六七亩大小,依山而卧,形如槐叶。随着山风缓缓,水面上波光粼粼,宛如一方出自巧匠之手的潋滟美玉,雅而不淡,翠而不妖。那潭水上方,生着一片青翠的灌木。灌木依山势而成,时而倾斜向上,时而蜿蜒回落。那青翠之上,又是更蓊郁、更深邃的山林,层层叠叠。在那层叠之上,飘着大朵大朵的白云,仿佛要从那湛蓝的天空坠将下来,倾覆在这片山林之中。
由高处俯瞰看潭水,嵌于山群之中,宛如一张媚眼。而那青翠的灌木,便是一道柳眉,十分契合。微风之下,水面的光影,更似媚眼里的秋波,脉脉含情。而整座山林亦是窣窣窸窸,如佳人细语,清净怡人。
又过了许久,朱昰才微微侧身,悠然地向身边说道:“智玄先生,您看眼前这景致,如何?”
朱昰方才言毕,那花发老道便从一旁转身,朝向朱昰拱手欠身。智玄作了个揖,缓缓摇动着黄羽扇,说道:“此情此景,自是清净怡人,也算是别致。然而....”
“噢?”朱昰微微转头,望向老者,似颇期待他的“然而”。
智玄又抬头望了望眼前的景象,继续轻摇着羽扇道:“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寻常山野风光罢了!”
这智玄方言毕,那黑袍嘴角微微一斜,露出一丝不削之色。
“先生何以如此认为?”朱昰转过半边身,继续问道。
这智玄即刻回道:“名山者,多以险著,或危高百尺,或绝壁丛生。三山、五岳,横看成岭侧望成峰,各自精绝,扬名天下。名水者,常闻以浩渺、澎湃。如洞庭之烟波千里,如黄河之万马奔腾,方名扬四海。还看此处,山势虽重叠复杂,但尚不足言险峻;水虽静美,却无波无澜。二者皆常见于世间,并非不可多得。贫道觉得,如此而已。”
“哈哈哈哈!!”朱昰听完,大笑着站起来。
随即转身,大笑道:“先生必是见过大山大水之人,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必是言先生矣!”
智玄听完,虽面露喜色,却也即刻欠身道:“王爷见笑了!”
那黑袍则是轻哼了一声,虽是鄙夷之色溢于言表,却未做言语。
倒是那白袍,嘀咕了一句:“这老泼皮,也就这点嘴皮子上的能耐!”只是言语激情,众人都没听见。
这边朱昰敛住大笑,轻笑道:“先生所谓不寻常的风光,自是天下皆知。其瑰丽,其壮阔,小王虽未能一一领略,倒也见过几处。这些个名山丽水,无不出自天地之鬼斧,自然之神工。先天之优厚,不可多得。但此等条件,更是可遇不可求。”
智玄喜色更加,手上的羽扇摇地更悠然,附和道:“王爷所言极是!那些遐迩天下的景致,大多是得天独厚,四海卓然之处,岂非此等荒山野林可及!”
朱昰轻轻哼笑两声,气息仿佛是从鼻孔出来一般微弱。继而敛住脸色,说道:“先生见识广博,想必也听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吧!”
智玄的羽扇略作停顿,喜色似乎淡了几分。
未及智玄作答。朱昰紧接着说道:
“昔日周郎一把火,中间多少华发英姿,多少沉沙折戟,那武赤壁因而享了千百年笔墨。后有苏子一篇赋,那文赤壁又受千万人游览。此二处原本皆为无名之山水,先天薄寡之极致,比于今日之景,差强不出半分。而今如何,赤壁之盛名却不负五岳!何也?后世之力罢了!”
智玄听此言,羽扇不知觉加快了速度,脸上的喜色都被扇走了一大半。智玄心下虽知这前后赤壁扬名天下并非是因为景色精绝,但非要比名气的话,却也不逊三山五岳。
朱昰言语越发激昂,继续说道:
“古往今来,凭异禀天赋而闻名天下者常有,而朝野间治国平天下者,却不多见奇异之士。天赋之名虽美,虚名而!前汉有亭长沛公,灭楚霸王立国;后汉有农夫光武,斩新王莽中兴。此二人出身鄙野,创汉室数百年基业,冠绝古今。反观二人子孙,皆可谓承天谨命,何如?天命既不可得,后世之力亦可撼天!”
智玄听及此处,乃知自己方才之言,触了朱昰庶出之痛。
那天气本就炎热至极,再加之无比窘迫,使得智玄手中的羽扇摇得更快了。
那白袍儿听完此言,心中一阵窃喜。
朱昰转身朝向潭水,继续说道:“且看这潭水,其形圆似杏,上方灌木则形细如柳,二者淡雅相宜,合在一起,不正是一副眉眼?水面上粼粼的波光,不正似暗送的秋波吗!‘一双瞳仁剪秋水’,也不过是剪得此等美景罢了!”
玄智唯诺道:“王爷好比喻,好比喻啊!”
朱昰跃下青石,“嚯”地一声,一把抽出其中一位青衫的佩剑。
那智玄老道、黑白二袍见朱昰突然拔剑,心中皆是一惊。
众人虽知朱昰并非狭隘之人,断然不会因此而取人性命。但见到注意如此凌厉的动作,心头仍是一阵紧。
这朱昰只是稍作迟疑,便凭着长剑,抵在青石上飞舞起来。
那长剑与青石摩擦得“滋滋”作响,细碎的飞石溅往四处,时而还生出一些火星。周围的人,纷纷退让了几步。
那情形,正是:电光火石齐飞舞,千钧铁画出将来。
待朱昰手上的剑停止飞舞,原本光溜的青石上显出三个阴文大字:秋波潭。
智玄老道、黑白二袍见此情形,方才松了口气。
“今时今日,本王虽武尚不及周郎,文逊苏子。然终有一日,天下人会尽知此‘秋波潭’,熙熙而来!”
言毕,朱昰以剑杵地,仰天大笑。
众人见此情景,皆拱手俯身,齐声道:“王爷志勇,天下无双!”
朱昰闻言,笑得更加肆意。
智玄亦拱手低头,脸上除了窘迫,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