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后的化妆间里,许平嫣坐在菱花镜前,卸去一支支钗,一层层脂粉,直到最后素面朝天,青丝松绾的样子。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失神,指尖颤抖着抚上脸颊,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那个行走在风月场上的名伶小桃嫣,还是那个该被养在深闺大院里,抑或是在新式女子学堂,知书达礼,满脑子都是新潮思想的富贵小姐。
泪织了起来,她的双眼有些模糊,八年前的温热鲜血仿佛再一次溅到了她的脸上,身上,她很害怕无助,却不能发出声音来,只能瞪着眼流泪。
因为九州哥哥捂住了她的嘴,那么小的手,力道却出奇的大,严严实实的不透一丝空隙。
许平嫣拿出内袖口中的弯月刀,指腹轻轻摩挲着已稍有锈迹的刀鞘,一遍遍抚过刻在鞘上的四个小字,忠肝义胆,笔迹遒劲端庄,摸着纹理粗糙分明,像极了当年父亲布满老茧的大手。
可恨今日没能用这把刀杀死董国生那个老贼。
思及此,她的脑海里忽地浮现出那个半路杀出的纨绔子弟,以及那个突如其来,辗转在她的唇上的吻。她望了下镜子,见朱唇饱满,隐隐留着肆虐啃食过的齿痕,遂大力抹了抹唇,面露厌恶,似是要抹去他接触过的痕迹。她又想起祸害遗世的董国生,更是恨得牙痒,拔出弯刀,一刀劈在梳妆台上。
刀虽旧却利,桌沿上裂了个崭新的豁口,她拔出刀,脸上愤懑趋淡。
只觉一阵疾风袭来,两条长臂便在身后极其紧张的圈住了她的身子,紧紧的锢着,嚷道:“小姐可不要寻死,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呢?”
那声音极为熟悉,许平嫣立马认出来人是谁。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来!
许平嫣垂了眸,见男人的手正拢握在她的胸前,甚至其中一只,还胆大包天的抓握在那一团柔软之上。
许是身后的沈钰痕才察觉到手里的触觉有些别致,竟还好奇似的抓捏了两下。
许平嫣脚跟一起一落,米白色的高跟鞋故意踩在他的脚背上,鞋跟高尖,痛楚欲钻,沈钰痕哀叫连连,抱起腿转了几个圈子。
啪得一声响亮,火辣辣的五指爪痕烙在他的脸上,许平嫣又羞又愤,一巴掌裹着风,还欲扇下来。
却被人在半空截住,她抬眸,正对上那一双不见深浅的墨瞳。
正是沈大少。
她倔强挣扎着,手腕却被眼前男人的蛮力握得紫涨,然而却徒劳无功。沈大少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笔挺的身子纹丝不动。
被甩了一巴掌的沈钰痕忙不迭的上前来,捂着肿胀的右脸,嘶嘶抽着疼气,像吐信子的蛇,在两人面前窜来跳去个不停,劝慰道:“大哥,是我对这位小姐失礼了,不关她的事,你赶快放开她!”
沈大少冰冷的眸子蓦地一黯,冷冷甩开她的手腕,严厉不满的瞪了眼沈钰痕,便阔步而去。
等到他走远了,沈钰痕才开始挤眉弄眼,连笔带画的解释了一番刚刚事故。
临了,还有些支吾羞涩的加了一句,像是说笑,“既然我吻了你,就要对你负责,你跟我走吧。”
许平嫣气得简直要七窍流血,手疾眼快的拿起刀,扣在他的脖子上,冷声道:“少在这放屁了!你们这些军阀子弟,一只好狗都没有!”
沈钰痕大举着双手,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缴械投降了似的,虽脖子上的那把刀片凉飕摄人,然则还义正词严的辩论道:“小姐这话说的可不对,俗话说,好狗里也有恶狗,恶狗里也出好狗,英雄不问出处,狗窝黑狗白狗,怎么能将这世上的狗都混为一谈呢?”
这一番话句句不离狗,将人比作狗,军阀官僚皆是狗。许平嫣禁不住莞尔,勾了勾唇。
沈钰痕一个斜眼瞟过来,虽见她浅笑,却如冰雪消融,春回大地,心里也莫名的愉悦起来,讨好道:“你看,你被我逗笑了,是不是就能这把刀拿开了。”
许平嫣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笑也可以不用刻意虚伪,这么自然而然,忙敛正了神色,怒瞪一眼,一把将他推开。
沈钰痕被推的撞在墙上,捂着胸口咳嗽几声,一双眸子弯弯含笑,纨绔中透着点认真,步步凑过来,直抵在许平嫣身子的一寸外,晦声莫测地问,“你想杀董国生?”
她猛地扬眸,带着极强的戒备,忽地想起了被写在小腹上的那四个字,出师不利。他的手指隔着锦缎繁复的戏服,一撇一捺都极为用力,像是要烙上去似的。许平嫣拂了拂衣裳,只觉着那触感就近在肌肤上,痒痒的,令她不甚舒服,可她还只是神色平静的将他瞧着。
沈钰痕笑得天真无害,丝毫不畏惧她的视线,“我看到了,你袖子里那把很有年头的刀。”
怪不得百密的计划里半道跑出了个程咬金,原来这位程咬金长了个透视眼,连袖子里的乾坤都看得真切。
筹划数月的计划毁于一旦,许平嫣气结,薄刃的刀片划上他的脖子,顿时渗出一痕血来。
沈钰痕倒是一反常态,似乎满不在乎来自生死的威胁,依旧是笑着,俯身下来,唇落在她耳边,悄声道:“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我为何要写那四个字,出师不利。其实看似戏台下的卫队很少,实则门口的,一楼二楼,乃至封城的精兵,武艺高强的便衣卫队不知有多少在暗中保护他呢,一旦今日你刺杀成功,你不但会连累整个戏班子,更重要的是还有封城的和平。”
许平嫣知道其中厉害,若董国生死在封城,金大帅定然要闹一场波澜。
可她只想报仇,她已经忍了许多年!
前些日子为董国生作画的幕僚曾是许北业将军的旧部常坤,也是董国生青年时的救命恩人,从他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此次封城之行,董国生只带军兵百人,微服视察。看来这信息有假,这老贼竟对亲近之人也提防得紧。
近年来董国生树大招风,且多行不义,发生在他身上的刺杀可谓司空见惯,因此他每次出行必有重兵相护,甚至还有时候还故意对巡查时间地点秘而不宣,为的就是迷惑敌人,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可这次却故意在手下亲近中散播微服出巡的具体时间,所行军力,难不成,是试探?
许平嫣吃了大惊,顾不上再理睬眼前的登徒浪子,忙撒腿跑了出去。
沈钰痕自口袋里抽出绢帕来,拭了拭脖子上的新鲜血迹,没有追,眉眼弯弯的,一直望着那抹清绝的身影消失于拐角。
许平嫣料得没错,董国生毫无实权,随行卫队皆是上级指派,亲近幕僚二三十,精通吃喝玩乐,皆是金大帅派来给他解闷用的。
这二三十幕僚为风流多才的退役军官,编排混乱,早已查不到底细,其中不乏卧底叛徒。
中包括许平嫣父亲的旧部,常坤。
董国生曾巧施诡计,为金大帅收编羽虎军立下汗马功劳,金大帅却一人独揽六省实权,只分了董国生一个虚职。又恐被世人诟病不论功行赏,只得将身边来历不清的人弄到董国生身边去,一来由他生死,二来还可借机验证那二三十幕僚的身份,三来还落了一个体恤属下的好名声。
金大帅真真是好深的算计!
第二日,上至俞州,下至封城,都贴上了常坤的通缉令,一张张被风刮飞的省级令纸里,还夹带着县级发出的许平嫣的通缉令,出人意料的是那罪状上写着的不是与人密谋刺杀董司令,而是刺杀沈威次子。
金大帅这个幕后王八,估计是不把她许平嫣一个女人放在眼里,只要重金悬赏常坤下落。至于沈威,那是她父亲一生的信仰,却是她十年里的噩梦,她发誓不会再见沈家人第二面,更别提什么子虚乌有的刺杀。
常坤按照月老祠里姻缘树上的密信,一路找来六角巷。
日渐西斜,柔橙色的晖光中带着一缕缕夜色的暗,直照进巷尾荒芜的破庙里。许平嫣正跪在落满灰尘的蒲团上,默阖着双眼,双手合十,虔诚肃穆的举至眉间。
风吹日晒的洗礼下,佛像斑驳脱落,坑坑洼洼的,又笼着一层阴翳灰尘,看着有些瘆人,倒像是披着慈悲外皮的魔鬼。
“大小姐。”常坤轻声唤,望着她单薄要强的背影,有些心疼。
许平嫣直起身子,走过来,虽没什么表情,却笑得很温和,将手里一沓面额适中的银票塞进常坤手里,“常叔,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是,不要回来了。”
“大小姐?”他的声音抖着,眼里热泪淌过,硬是没掉下来,“许将军待我恩重如山,我活下来的使命就是保护你,为将军报仇,怎能苟且偷生?”
许平嫣劝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没有说话,一袭水青色的盘扣旗袍如一缕飘渺的烟,在常坤盈满老泪的双眼里摇摇欲坠。
常坤落了两行泪,眼里决断而坚毅,像是要为某种信仰死而后已,牢攥着那一卷钱,转身去了。
背影高大,笔挺,如一杆生于狂风暴雨中的白杨,溶进日落里,那骨子里的凛凛正气,在许平嫣的眼里,恍恍惚惚的,像极了当年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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