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子成握上枪杆,喉结来回滚了好几下,才斟酌着温声规劝道:“桃嫣,你冷静点,这家救不了,我们可以再去别的医院。”
她盯着慕子成的脸,心中诡凉,又越过他,斩钉截铁的望着背后那几个面面相觑的医生,断声道:“你们来做我的助手,我来做手术!如果救不回他,我就给他陪葬!”
“可你身上也有这么些枪伤,怎么坚持得了?”慕子成惊声道。她眉目间凄艳绝伦,寒气顿生,竟有一种戎马睥睨的气势,令人难以逼近回绝。这样一副画卷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拓印在他的心里,顿时衍生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我忍得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倒下!”平嫣深深望了他一眼,尖刻如刀。
慕子成望着她的背影,一步一个血脚印,血珠子滴滴答答,像是交错碰撞的珠帘,沿着她的衣角缓缓滑落,砸在地上,莹莹流动。
他开始控制不住的心慌意乱。
傍晚时分,暴雨骤歇,天泛着黄,像斑驳磨损的老书页,上面腾着云絮万千。晚霞如火如荼,绵延千里,浓墨重彩的浆染着,为天地上色,抚慰暴雨催折下的众生万相。
已经过了八个小时。
手术室外的灯像是深夜里一点引路的火星子,倏然一灭。慕子成听见手术房里的细碎动静,按捺下剧烈绷动的神经,猛地站起身子,四肢百骸都有些摇摇欲坠的松散。
聂彩蝶一直默默无言的陪伴在他身侧,搀挽住他的身子,视线透过两扇缓缓开展的手术门,心神复杂,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慕子成是铜墙铁壁般的男人,不会感受冷暖,对谁都温和有礼,又对谁都冷淡守线,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第一次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脆弱易折的样子。
原来这世上还是有女人能从他铜墙铁壁般的躯体上撬开一丝缝隙的。
手术推车上铺着雪白被褥,沈钰痕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眉眼失色的脸,像是高山顶上风吹土染的残雪,呈现出死气沉沉的土黄苍白。
慕子成心里一凉,莫名的刺痛,忙几步奔过去,情绪翻涌,低颤着声音问,“他是不是?”
一个西洋医生抹了把头上的汗,双手合十念念祷告,满脸不可置信的喜色,“感谢上帝的眷顾,这位小姐的医术简直是出神入化,有好几次都是将患者从地狱之门生生拉了回来。”
慕子成抬眸望去,视线拨开一层层白衣大褂,对面站着的女子一身湿透的汗水,宛如刚从狂风暴雨里洗出的一袭烈霞。她憔悴而疲惫,毫无光彩,却洗尽铅华,温和平静,含着些微笑意的眉眼从始至终都未曾离开沈钰痕。
她终于从命运股掌间把他抢了回来。
她感觉到像是突然跌进了一片柔软的云层里,脚下晃晃悠悠的,踩不稳当。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漩涡里的无尽吸力诱惑着她。她毫无慌乱胆怯,只沉沉闭上双眼,踩进那口星光翩翩的漩涡里,任由身子飘荡,不问何处。
心里的石头落下了。
她要忘记所有的人,好好睡一觉。
拨开浓雾后,云开月明。平嫣站在无比熟悉的红漆大门外,听见院子里笑闹追逐的童音朗朗,她轻轻推开门,几片杏花乘着银白月光,飞落到她身边。
院子里其乐融融的一家正在纳凉聊天,清瘦威严的男主人抹着茶盖,温婉娴雅的女主人哄着怀里白白胖胖的婴儿,哼着和缓的儿歌调子。天井下月华如盖,那一树枝干虬劲的杏花开得正盛,像满头霜发的和煦老人,与月色融为一体,要羽化飞升了似的。
两个欢快跳跃的身影像打挺的鱼儿,围着杏花树,奔跑打闹,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像定格成框的影片,不让辰光抛却。
不一会儿,那个女孩就追上了男孩,放小力气,拿手里的枝条鞭赶着男孩,笑容稚朗如檐下垂着的一串风铃,边赶边高声喊道:“马儿快跑!马儿快跑!马儿快快跑!跑到东山吃青草!跑到西山追太阳!载着月亮回家乡!驮来一个大姑娘!”
男孩就学着马的样子,夸张的喷着响鼻,拿脚跟刨着地,时不时偷看女孩,眼见她笑得愈欢,他的动作就做得愈加卖力。
男主人故作严肃,几步过来将手舞足蹈的女孩扛上肩,道:“你沈哥哥伤寒方愈,不要追赶了,让他好生歇歇吧。”
男孩追上去,一张小脸通红,惴惴不安的扯着男主人的袍子,细声乞求道:“我想要和妹妹一起玩,一直一直,永远在一起。所
以叔父,能不能......能不能把妹妹嫁给我.....”说着郑重其
事的杵起三根指头,润润的目光刹时坚韧起来,“我发誓,我一定会把妹妹捧在手心里,一直做妹妹的马儿,驼来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女孩一张粉雕玉琢的笑脸顿时迸发出璨然光亮,边挥舞着双手在男主人肩上撒欢扑腾着,边叫喊,“好耶好耶,我要嫁给沈哥哥了,我要坐沈哥哥的大花轿了!我要坐沈哥哥的大花轿了!”
平嫣静静站在门外,望着院子里的天伦之乐,那些遥远亘古的记忆洪流滔滔而来。
她缓缓迈出步子,却发现双腿僵硬,泥土破裂,自缝隙钻出的无数条毒蔓曲折盘上,带着猩红的毒液,尖锐的长刺,转眼间就爬满了她的整个身子,勒着锁着,一厘一厘的收紧,胸腔间几欲炸开。
院子里哪还有人,断壁残垣,蛛网荒芜,只剩一棵萧索枯死的杏花树,像光阴耗尽的老人,皮包骨头,佝偻嶙峋。
忽然间,院落各处又堆满了累累白骨,断头断肢,有许多青灰色的干瘪影子孤零零的飘来荡去,无处皈依。
她还看到了她的爹,娘,和尚在襁褓中的幼弟,被大火烧得只剩一架子凑不完整的骨头。
鲜腥的血液呛进眼鼻喉咙里,她的身子被拧绕挤压的变了形,两只惨白的眼珠子几乎要血淋淋的蹦出来,只不死不休的盯着那个满是孤魂野鬼的大院子,泪珠子圆滚滚的往下砸,在不断扇合的唇片里,发出呜呜咽咽的恸声,像声线百折的柳笛,一调一转,寒悚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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