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连屋顶都遮不全乎的屋子,外头用荆条拉了两圈用作栅栏,要多破败,有多破败。
院中好不热闹,一个中年男子正对着一个妙龄少女破口大骂,看样子是气极。那少女也不是善茬,说一句反驳一句。
南陌听着,眯了眯眼。院中的少女正是南家的二女儿南莠,南庸固然不是个东西,可对这个女儿倒是挺好。这个家,少谁一口饭吃都不会少了南莠的。
“你,你怎么回来了?”南庸正骂着,忽然一抬头,便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这个死丫头,他不是都和何家阿婆说好了,把南陌卖与牙婆了。想是给了那些个秦楼楚馆做皮肉生意了,她怎么还敢跑回来?这不是给他找事吗?真是个丧门星。
上一刻这个男人手上还拿着没浆洗干净的衣服,对着自己的女儿南莠骂骂咧咧的。
他吊梢眉,方脸,但是却不像寻常劳作农民一样,皮肤晒得黝黑。反倒脸色青白,眼眶深陷,只一双细的眼里,透着寻常市井小民的贪婪。
南陌站定了脚步,去打量这陌生的男人,脑海里不太美好的回忆一下子全涌出来。
有打骂的,有生病还逼她做活的,好赌,输红了眼,回来喝了酒就拿她撒气。可能是因为南陌排行老大,所以一直默默担着。若不是以前辛娘,也就是南陌的娘一直拼死阻拦着,恐怕真正的南陌早就被打死了。
南庸浑身抖成筛糠一般,倒不是怕的,只是气南陌不守规矩,没的以后人家找上门了连累他。
“姐姐在大户人家享福回来了,这是来看我们了。”
南家的二女儿南莠见状立马祸水东引,一副不怀好意的口吻,在她看来,南陌如今回来,为的是摆阔。
看她身上这簇新的夹袄,一看就是享福去了,而她南莠在这小穷山沟里辛苦劳作,这本就不公平。当初说的明明是让南陌吃苦受累去了,如果是这样,她倒希望阿爹当初卖的人是自己。
“胡说什么。”南庸怒斥,他再看向南陌,已是怒不可遏。
南陌扯了一下嘴角,从袖口掏出了几十大钱,才道:“我现下在景家做工,年下也得了些赏钱,孝敬您的。”
南庸看了钱眼都发亮,一把抓过南陌掌心里的几十大钱,揣进怀里,面色才稍霁“你是说这钱是鹄城的景府赏的?”
南陌点点头。
“别是偷了人家的钱跑回来了吧?”南莠在一旁添油加醋道。
如果仔细瞧去,南家这两个女儿,南莠和南晴大都随了南庸的吊梢眉,细眼,眯起来就有种算计人的感觉。
南莠年纪虽小,却心气儿高。南陌闻言看了她一眼,也就这轻飘飘的一眼,明明没有实质性的威胁,但其中的警告意味分明。
南莠慌了神,她怎么敢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要知道这个姐姐在南家一直不受宠,为人又软弱无能,向来是小心翼翼讨好着她,今天,她怎么敢?
没想到这死丫头还有这样的际遇,南庸此时却是打起了自己的算盘,故作威严道:“等你在景家站稳了脚跟,就把你妹妹们都接过去,也在景府做事,只一样,不能签死契。”
南陌抬头,却没作答,只道:“我去看一下娘。”
不能签死契?她都是签了死契进去的,轮到底下的两个女儿却不能,这男人的心可真是偏得厉害。
南庸也没计较,反正这死丫头只会默不作声,所有的事还不是得按他的吩咐来。如今有了南陌的赏钱,他又能去赌了。
屋子里面的床用麻布遮着,因为南庸觉得自己的媳妇儿得了重病太晦气了。
南陌看着那吱呀摇晃的床板,心头微酸,辛娘是南陌的娘,是记忆里对她最好的人。
在那个世界,她没开口叫过谁妈,她年纪尚小,父母就双双因意外逝世,一直是爷爷将她照顾成人的。
爷爷教她医术,教她古典的乐器,和她谈论权谋政治,所以她对于父母亲这个概念南陌一直很模糊。
南陌的手不经意间搭在辛娘的腕间。
辛娘的咳嗽又急又猛,额角上全是汗,南陌的手也随着辛娘一次猛烈咳嗽的晃动而颤了一下。
不动声色地移开手,南陌的神情有些复杂。这是长期劳累下积的病症,若是一年前,她还可以见微知著,防患于未然。可是辛娘如今已是油尽灯枯,就是大罗神仙,恐怕也束手无策了。
她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替她开些调养的方子
南陌勉强笑笑,“我带了景府给姨娘们调养身体的方子,我给娘抓点药去。”
辛娘枯瘦的手拉住南陌,一张脸干瘦地不成形,“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娘就知足了……咳咳,知足了。”
南陌眼角有些发酸,辛娘操持这个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南陌看着默不作声,一旁坐在床脚石头上的南晴,这小丫头也是个逆来顺受的,但是没有坏心,看着辛娘这样难受,小姑娘早就红了眼眶。
她没回来的时候,不知道背着人抹了多少眼泪,南陌蹲下来,从腰间掏出些碎银子,塞给她。
南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钱。
南陌宽慰她,“拿着吧,照我说的,给娘抓点药。”
南晴眼角擒泪,忙不迭点头,印象中这个姐姐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抱着她一起抹眼泪。现在却拿的出这样多的钱来,还说要给娘抓药。南陌不知道她这样的举动,在南晴的心里,形象变得高大起来。
这一来一往的,竟是耽搁了许多天。不过好在老太太的意思是让她回去多待几日再过来。
南家没有纸张,南陌教南晴背会了那些方子。又给屋子里通风透气,又嘱咐了南晴饮食方面的事。这期间那南庸竟几天都没沾家,丝毫不顾屋里头还有个病重的辛娘。
南陌对他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在最快的时间里,给辛娘最好的生活。
南陌刚一回府,就被方氏的眼线禀了程英。还没踏进西苑儿的范围内,南陌就被一群婆子叩在外头。
“侯姨娘不懂得怎么教下人,倒教我程英替她操这个心。”
不同于这些布衣荆钗的婆子,从中走出了一个把玩着手指甲的中年女子。
“程管事,您别这样说,这丫头仗着自己先前撞了大运救了老太太,竟然在我们跟前拿乔。这分明是不把您这个管事放在眼里。”
“谁知道是不是给那孙大夫使了什么绊子,抢了他的功劳。”一人阴阳怪气道。
赵慧更是在一旁帮腔,“可不是,毛大点孩子懂医?没的让人笑掉了牙。”
“老太太糊涂,却以为您也是好糊弄的?”
程英挥挥手,那一干婆子立即噤了声。
程英不紧不慢道:“老太太开恩,明明准了三日的假,这都第六天了,你才回来。真当景府是你们那些个乡野之地,没个规矩?”
南陌被一群婆子压在地上,不得动弹,却还是冷道:“老太太是准了南陌的假,却并未指名同程管事你说的三日。”
“你即便不知晓这个规矩,也该去问问清楚,一个签了死契的卖身丫头,是断没有自作主张释假这茬的,往大了说上报了官府,便就是按逃奴处置的。”
程英见她嘴硬,不由气大,恨不得将她狠狠毒打一番,但想到她的假是老太太给的。她程英虽然按规章办事,可总得给老太太留几分情面。
程英慢慢道:“既然不知道府中的规矩,那就跪在这儿想清楚吧,什么时候我允了你起来,你再回去侯姨娘处。”
几个婆子将她带至池畔的空地上,这里到了冬季,鲜少有人过来。程英是打了让她不得求救的心思的。
本就是寒冬腊月的天气,花苑的水池更是寒的刺骨。
程英自是没有指望她听自己的话乖乖跪在此处,于是摸了摸耳朵上的璎珞子,几乎是不经意的道:“我听说你娘的身体不太好啊,要是某天有个三长两短,腿一蹬,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南陌心下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程英。
“别那么看着我,签死契的时候,这些下人的来龙去脉,我作为管事总得略知一二。”程英捋了捋衣袖。
明晃晃的威胁,如果她不听从她的意思来,程英一定会拿辛娘她们下手。
看着南陌不再挣扎,程英这才让婆子们都住了手,和先前的这群人大摇大摆离开了池畔。
她跪了整整一天两夜,早已经分不清哪一样是泛着鱼肚白的晨曦,哪一样又是临近子夜的白昼余韵。
往来的一个娇俏的小丫鬟停了片刻,啐了一口,“呸,不要脸。”
后面几乎没有人再过来这儿,程英选的地方很巧妙,少有人能看得见。而南陌根本不敢轻易起来,她不敢赌,不敢拿辛娘的命赌。
她只能赌程英不会让老太太面上太难堪,懂得适可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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