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家世(1.2.3)
很早年间,俺祖上出了个状元。几代了不知道,反正小时候依在奶奶怀里,常听奶奶念叨:可惜了,那块匾。我就问奶奶,什么匾?奶奶说,那可是皇帝亲笔御封咱祖上为状元的匾子呢!高悬在咱袁家祠堂多少代了,在你出生前两年被一群红卫兵硬生生地连祠堂全给烧毁了!
爷爷在父亲还没过百日就闯关东去了,几经转展来到沈阳一家日本民营中型企业当了账房先生。当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俺爷爷就揣着几年来挣得所有的光洋银元辞职回家。在大连准备上船时候,突然跑来一队日本宪兵把码头团团包围了,吆喝着要抓抗日分子,只要是中国人不论男女老幼一律搜身大检查,搜到的财物一律无条件没收;没钱的,看着不顺眼的就当抗日分子抓走。
爷爷的结局可想而知,本来是怀揣沉甸甸的光洋银元回来光宗耀祖的。转瞬间,却成了连路费也掏不起的身无分文的穷光蛋。爷爷顿觉脸面皆无,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蘸着脸回家。但此时非彼时,随着小鬼子全面入侵,城市一些颇具规模的买卖也随之倒闭,同时也掐断了爷爷只能写会算的求生技能。他只好浪迹大连街头,靠今儿给这个写点家书,明儿帮哪个小店铺算个小帐,后天又要到码头扛货物混着,这样干了今天不知明天的日子,爷爷过了十几年,也隔海期待了十几年。直到解放头一年某一天爷爷正在大街上东张西望的满世界找活呢,肩膀突地被重击一下,他一惊,猛回头,是一个高矮和自己差不多,三十左右的汉子,正瞪着一双大眼眨都不眨地直愣愣的瞅着他。
“你是?”爷爷大惑不解。
“你是不是叫袁成祥?”汉子问。
“是。”爷爷点点头。
“是不是海南那边的家?”又问。
“对呀。”
“家是不是昆嵛山下的西袁家夼村?”汉子两眼熠熠生辉。
“正是。”俺爷爷越发奇怪了,这离山隔水的距老家也百把里海路,自个混迹街头也有十来年了,从没遇见个熟人,这谁呢?不但知道自己姓和名连老家也摸个门儿清。
“叔啊,俺的亲叔啊!”
原来他是俺爷爷的亲侄子,爷爷大哥的大儿子。原来俺这位叔辈大爷在年前参加昆嵛山游击队,刚开始干劲十足,渐渐地就越干越没劲了,整天吃不饱不说,时常饿着肚子满山蹿也不提,最要命的是随时都有丢命的可能!想起在家有吃有喝的日子,于是俺这位精明的叔辈大爷在权衡利弊后,在一次游击队铲除一恶霸大财主活动的途中趁着月黑风高悄悄地溜回了家。他爹对他说,躲在家也不是个事,即使游击队不找你,二鬼子也会来找你算账的!就这样在他爹俺大爷爷的劝说下,俺叔辈大爷迫不得已也加入闯关东一族。想不到因祸得福的竟在大连街头偶遇了全家人牵肠挂肚十来年音信全无的俺亲爷爷!
最后,在俺这逃兵的叔辈大爷的劝说和支助下,俺爷爷才勉强的回到老家,而此时父亲已是十八岁的小伙子了。到家后的爷爷意外得知当年自己为了所谓的面子,不但害了自己,更毁了他惟一的儿子——我父亲的锦绣前程。
(2)
父亲高小要毕业了。作为历年名列前茅的优等生,毕业前几天的一个傍晚,校长把父亲及同班的两个小伙伴叫到他房间,很严肃认真地对他们说:“再过几天你们就要高小毕业了,不知你们还想不想再往上念了?”
“想。”三个小伙伴清脆响亮异口同声的回答。
“好。”校长高兴地拍了拍站在前面的父亲的小肩膀说道:“那今儿晚上你们都回家和爹妈商量商量,就说校长说的,要送你们去一个地方读书,这学校不要学费也不要你们交生活费,总之是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去人就行了。”
“那到底是去哪儿念啊?校长。”站在父亲身后的一大个子同学问。
“这个,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反正你们去了就知道了。但是一定一定要先征得你们爹妈都同意,才行,知道吗?就这样吧,你们回去后,和爹妈商量妥了,过几天就走。”
爷爷五个弟兄,除了爷爷不在家,家里四个兄弟,有当保长的,有在当地丝织厂当纩师的,在加上爷爷刚到东北时挣得钱捎回来的,所以家里当时有四十多亩良田,二三十亩山林,两排前后院,南道厅总计三十多间房屋,有长工房,短工房,全家十多口人,谁也没分开另过,济济一堂很是热闹。
回到家,晚饭时候,父亲挨个瞅了四个大爷的脸,没敢吭声。欲言又止,止又止不住,憋得他脸庞红扑扑地。奶奶觉察到了,就问:“你怎么了?东子,不舒服吗?”父亲摇摇头。
“那是为么?不舒服就说,有话别憋在肚里,憋久了是要得病的。”
有了奶奶的鼓励,父亲理直气壮的把校长的话作了传达。
“傻小子,哄你呢。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什么都不要,就供你读书了?还管吃管住管穿,哄谁呢?明摆着就是骗你去当兵打仗。自古以来也就是当兵的才三管,俺活了半辈子从没听说读书还有三管的?太平盛世都没听说有这等好事,更甭说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了?”父亲的大爷先开的口。
“就是,小子,你还小,懂啥呀?现在外头乱哄哄地管哪儿都在打仗,每天都死老鼻子人了,大的骗不了,只好骗你们这些小的了,咱不上他们的当,啊,听话,再念几天就回来跟大爷种地,咱不想那些好事,安安稳稳在家种地,一样饿不死人??????”
四个大爷开闸泄洪一样,你一句,他一言,把年幼的父亲说得无处可辨,可他又特想继续求学。晚上睡觉时候,他把心思对挨着睡的奶奶说了。奶奶听了,叹了口粗气,说:“儿啊,不是妈狠心,不让你去,谁不想自己的孩子有出息呢?你现在还小不懂得这世道的艰难,你大爷们说的对,这兵荒马乱的谁也顾不上谁,谁还能去行这好事?明摆着就是哄你们去打仗的呗,可他能这样说吗?那谁还敢去?子弹不长眼啊,儿呀!到时人都没了,管念管吃管穿管住又有什么用呢?你看你爹一走就是十五年,刚开始那阵儿还有点信儿还捎点官银回来。现在可好,这都多少年了,不说官银不见一块,连个音信都没有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妈这辈子就生了你这么一个,你要再走了,也像你爹一样,你说,你还让不让妈活了?小子,听话,咱不想那些好事,大爷们把你拉扯这么大又供你念了书识了字,也算对得起咱娘儿俩和你那不知是死是活的爹了!再住几天啊,咱就不念了,下来跟你大爷种地,守家守业也不用担惊受怕,妈也有个依靠,往后啊,端个碗拿个筷,妈也仗义些??????”
第二天,校长又把三个小伙伴叫到他房间问结果。那两个小伙伴饱读诗书似地声音洪亮的一致答道:“俺爹俺妈说了,只要有人管吃管穿,谁爱要就要,只要家里能少个人吃饭的,就成。”
两人回答完毕,父亲还是默默无声地低着头。直到校长发问,父亲才怯生生地答道:“俺大爷和俺妈都不同意。”
“你二大爷还是保长呢,怎么他也不知道读书的重要性?”
“俺大爷说,现在兵荒马乱的,谁还能行这种好事,一准是骗人去打仗的。”见校长脸严肃的可怕,吓得父亲只好当了小叛徒。
“唉——”校长长长地叹了口气,而后,重重地拍了拍父亲的小肩膀沉重地说道:“可惜可惜,可惜了呀!”
这一年父亲虚岁十五,公元一九四五年的春天。
十五岁的父亲再一次听到,校长拍完他小肩膀后,不住地摇头,嘴里直念叨:可惜了,可惜了,真可惜了??????”
(3)
公元一九八一年夏天,家里突然来了个身穿四个兜国防绿的解放军军官。军官一进门,就问坐在门槛上编草绳的爷爷,“大爷,你儿子在家吗?”爷爷迷惑了,俺儿什么时候还认得部队当官的?爷爷的疑惑很快被回家的父亲揭晓。
军官一见父亲就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原来,这军官就是父亲高小毕业那年校长推荐父亲及两个小伙伴去念书的其中一个。军官紧接下来的话,让爷爷痛恨自己至死,让父亲遗憾终生。
军官说,他当年和那个同学怀揣着校长开的介绍信在第二天晚上就跟着来接应他俩的一个陌生人出发了。白天宿营,黑天赶路,整整走了三宿,才到目的地。还真的是去白念书的——延安抗日军政大学胶东分校。军官同学还告诉父亲,原来那校长是老地下党,文登人。已经为中共秘密输送了好几批军政生,他们在抗大分校念了整整五年书。毕业时,正赶上抗美援朝爆发,作为新中国自己培养的首批军事指挥员,这批军政大学毕业生全被送到朝鲜战场去实习。那时战场上一听说是军政生,都知道有个最高指示:宁可牺牲一个连,不可光荣一个军政生。战争结束回国后,这批军政生被分配到全国各个军种任部队指挥官。他本人现在是南昌炮兵某部团长,前些天来家探亲。末了,他又对父亲直言:“当时你比俺俩岁数都小,脑子也比俺俩都聪明,就凭你平日里学习成绩在班上总排第一,你要是去了,肯定比俺俩混得都强!那个现在在北京军区当副团,你当时要是去了,现在不是副师,少说也是正旅??????”
唉,命呀,都是命啊!命里八尺难求一丈!父亲闲时常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