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庭审依然唇枪舌剑,然而任婷婷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来由地想起了被诉时蒋子恒的信誓旦旦,蒋子恒说:他找了很好的律所。
再后来律所委托失败了,蒋子恒就又说,他找到了内应,晏予歌的所有举措他都能知道。他还温柔地笑着,说放心,我不可能让你输。
太多的事情在脑海中交杂,让任婷婷的头都跟着疼了起来,她几乎要费尽力气忍住自己的呻吟,人已经往下滑了。
旁边的江律师犹豫着撑了一下任婷婷:“你还好吧?”
“我不好,能结束吗?”任婷婷咬牙问道。
江律师被任婷婷闹腾地也有点烦躁,压低声音道:“还要一会儿呢。”
法官看过来:“被告方?”
江律师犹豫了一下,还是举手示意道:“法官,被告方任小姐身体不适,申请提前离席。”
任婷婷往后靠了靠,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她在世间二十余年,林林总总的事情经历了不少,一直都是顺风顺水的。
之前也有人说过,任家将她保护地太好了,她甚至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
然而现在……任婷婷忽然就懂了,那种从高处忽然被丢下来的感觉意味着什么。
她是被人搀扶出去的,离席时,任婷婷只听得到耳畔一阵阵嗡鸣声,她看着庭上法官嘴唇翕合,却完全听不到法官在说些什么。
“你现在离席,如果没有正当情形,我们会面临缺席判决。”江律师似乎焦灼地说着。
任婷婷的眼神蓦地动了,她抓住江律师的手哑声道:“那我请律师做什么的?你去,你给我打,”她咬着牙指向彼端的晏予歌:“你去打啊!你当时不是承诺能把对面打得落花流水吗?你去啊!”
江律师似乎又说了什么,神色之中满是无奈。
任婷婷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慢慢蹲下身,脸色难看至极。
法庭已然一片混乱,法警皱着眉头维持秩序,直播更是已经暂停了。
喧嚣声中,台下的蒋子恒下意识抬眼,就见原告席上的晏予歌神色如常,正低声和旁边的宁笑笑说着什么,她的神情很是温柔,全然没有刚刚凌厉的模样。宁笑笑显然也很是信任晏予歌,握着晏予歌的手不住地笑着说话,之前站在他们这边的苏珊,现在笑着看向身旁的晏予歌,神色是全心全意的专注和信任。
而那个对客户都不假辞色的霍渊,此时看向晏予歌,眼底也是带着笑的。
是啊……她从来都有这样的本事。
蒋子恒微微垂眸,有记者眼尖,看向蒋子恒就意识到了他的身份,低声问道:“蒋先生是吧?听闻您是任小姐的未婚夫……”
蒋子恒眼疾手快地将镜头挡住了,神色一片冷霾:“我不接受采访。”
他将风衣紧了紧,最后看了一眼任婷婷,还是先大跨步地走出去了。
后面的庭审过程几乎是单方面吊打,江律师简简单单地说明了自己的答辩意见,对晏予歌的主张几乎没有再回应。法官心底也大体有判断了,很快宣布庭审结束,晏予歌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向旁边的霍渊——
“庭审开成这样的多吗?”
霍渊弯起唇角笑了,淡淡道:“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差的少见。”他看了一眼旁听席眼巴巴的记者,轻笑一声拍了拍晏予歌的肩膀:“这也算是个明星案件了,准备接受采访吧啊。”
晏予歌微微一怔,刚一出法院门,果然记者便蜂拥而至——
“晏律师,请问您对于今天的庭审还满意吗?”
“我认为庭审效果很好,法官充分听取了双方意见,不论最后我们能否取得满意的结果,至少就今天的庭审而言,我们是没有遗憾的。”晏予歌微笑应道。
“您认为您主张的高额经济损失会被支持吗?”
“我相信会被支持,事实上这并非高额主张,而是本案的真实经济损失。而且……”
晏予歌还没说完,后面一道高亢的声音响起,话筒已经举到了宁笑笑面前——
“宁小姐,听说您这本书不过卖了千万版权,您现在主张两千万的损害赔偿,难道不是在蹭热度吗?”
宁笑笑几乎是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似乎是看出了宁笑笑的退缩,记者变本加厉地问道:“宁小姐,请问您是在通过侵权诉讼牟利吗?作为一个作者,您难道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有点可耻吗?”
可耻……
宁笑笑在网上看到了很多这样的说辞,看时只觉得心底郁塞,而现在真正听着记者们慷慨陈词时,她整个人都有点蒙住了。
她不擅长应对这些。
这些年做职业作家久了,和人面对面唇枪舌剑的机会基本为零,更何况是这样的场景。
宁笑笑张了张嘴,眼泪差点落了下来。
晏予歌刚想开口,就被霍渊拦了下来,霍渊看了晏予歌一眼,示意让她听听宁笑笑怎么说。
宁笑笑深深吸了口气,想到晏予歌之前说的话,她慢慢攥紧手指,在一片静默中鼓起勇气抬眼——
“你们知道完成一部作品需要付出多少心血吗?你们知道实现一本书的市场价值需要多久吗?”
“从大纲人设,到草稿完稿,每一部作品都要花费一年多甚至数年的时间。这个创意是我的亲身经历,可是被人窃取了,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这个故事登上荧屏的机会了。”
“我是受害者,他们窃取了我的作品,而我主张我自己的权利都必须要承受负罪感了吗?没错,我不认为我的行为是可耻的,我也很感激晏律师和霍律师点醒了我,让我找到了创作的初心。”
“回答你们的问题,我并不认为维权可耻。我认为剽窃作品的人比盗窃都可恨,而我保证,只要我还在创作,我就会和这些人,和这些行为抗争到底。”
晏予歌听着宁笑笑从语声微颤,到最后的掷地有声,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旁边始终沉默着的苏珊笑着开了口:“我们认可每一部原创作品的价值,尤其是叁千烟这位作者,我们的IP衍生部研读了叁千烟的作品,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部非常正能量的作品。虽然过程有点坎坷,但是我们很高兴能够认识叁千烟,也能够促成和叁千烟的合作。”
“请问是贵司已经和叁千烟达成合作意向了吗?”
记者在庭审中多少了解了一些,现在见苏珊挑明了,忍不住问道。
“是的,具体IP价值我们还没有确定,但是我们可以肯定地说……那一定超过了两千万元,对于这位作者,我们相信这些投资是值得的。”苏珊无比笃定地说道。
这一句话代表了资方的态度,便是足够了。
苏珊的鼎力支持,庭审中晏予歌的卓绝表现,这一场著作权侵权诉讼,可以说是完胜。
回去的路上苏珊先行搭车走了,宁笑笑的眼眶红红的,说不出自己有多激动。
“谢谢您晏律师,真的谢谢您。”宁笑笑拉着晏予歌的手哑声道:“我之前都没敢想过我能……我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这些话。”
“是啊晏律师,”梁青云也跟着点头:“这次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我们让大家都知道了,这本书就是叁千烟的,任婷婷的行为就是盗窃行为!”
晏予歌忍不住笑了笑。
她喜欢这种感觉,当事人的信任和认同,比任何事情都来得重要。
直到宁笑笑和梁青云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律所,霍渊这才看向晏予歌,语气依然不带什么波澜:“庭审表现地不错。”
晏予歌刚刚安静下来的心顿时乱了节拍,她轻咳一声,没来由地想起之前肖瑜说的话——
“霍渊律师可能是因为能力太强了,所以从来都不会认可别人。我在他手下那一年,真的是人生中最压抑的一年。”
“小歌你干嘛去他手下?那么多律师,哪个不比霍律好?”
“能力强有什么用?就这样带队,能留下来的那都是抖M吧?”
刚来的时候不是不曾胆战心惊,甚至晏予歌也想过,倘若真的性格不合也没关系,不过只是工作伙伴罢了,自己也未必会在这里多久。
可是现在,晏予歌忽然意识到……人的性格本就是复杂的,表象也未必是真实。或许肖瑜看到的霍渊,也并不是他尽然的模样呢?
晏予歌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天平已经悄然倾斜了,只认真道:“谢谢霍律,这个案子特别感谢您。”
“但是,”霍渊看了晏予歌一眼,道:“庭审中如果不是因为任婷婷打崩了,你需要补充任婷婷的抄袭动机,这会影响法官心证,这一点之后要留意。这次就算了,庭后代理意见中补充。”
没有语气,没有表情。
霍渊说起案子时,似乎永远都是如此,冷静到几乎不近人情。
晏予歌点头认真应了,犹豫了一下方才问道:“严宏远的事……”
“我会处理。”霍渊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如是道。
晏予歌忽然就觉得很安心。
不知道为什么,霍渊似乎永远就有这个能力,只要他说了会处理,就再也不需要担忧了。
晏予歌回到办公桌前时,刚好看到霍渊的助理来找严宏远。
严宏远显然也猜到了是什么事,起身时脸色一片苍白,下意识看了晏予歌一眼。
姜绛起身,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严宏远的目光,对晏予歌示意了一下:“来看看媒体评价?”
晏予歌笑了笑,点头应了。
待严宏远离开,姜绛这才开口:“对了,最近尽量别和蒋子恒联系了。”
晏予歌一怔,看向姜绛,姜绛平静道:“这个案子公众影响很大,媒体最近也会轮番报道,蒋子恒的公司本来就是高科技创新性公司,正在A轮融资。虽然实际上没有什么关联,但是估计他最近也不愿意和任婷婷这种知识产权侵权人走太近。他最近如果接近你,八成没什么好事,你毕竟年轻,法庭应急能力不错,但是我担心你在这方面吃亏。”
晏予歌没忍住笑了,对霍渊的办公室点了点下巴:“或者说从这个案子开始,蒋子恒就没什么好心思吧,小动作几乎没断过。”她看向姜绛,真心实意道:“谢谢姜律,我会留心。”
姜绛的神色有点复杂,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没说。
很快,姜绛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就蹙起眉头,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匆匆去了走廊。
过了一会儿,姜绛忧心忡忡地回来了:“家里有点事,我今晚可能要早点回去。”
“嗯,都这个时间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晏予歌抬手看了眼时间。
话音未落,霍渊推门而出:“今天庭审结束后,晏予歌你写一份庭后代理意见,注意我们之前探讨过的要点,明天我们讨论一下,尽快完稿寄送给法官。姜律,刚好有个客户过来,你带上人去接待一下,是个商标侵权案,案件很紧急,需要尽快出法律分析意见。这个案件你主要负责,我稍后过去。”
霍渊说着就要关门,晏予歌下意识看了姜绛一眼:“姜律您那边……”
“有什么问题吗?”霍渊转头看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晏予歌还没来得及开口,姜绛就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没问题,交给我吧霍律。”
“嗯。”霍渊点了点头,径自进办公室了。
“您家里……”晏予歌迟疑地看向姜绛。
姜绛飞速地发了条微信出去,笑了笑道:“没事,我和我老公说一声。”
再拿起电脑时,姜绛已经成了冷静而自信的模样,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姜绛离开后,旁边年轻的一年级律师白天晴滑着椅子靠过来,小声道:“姜律其实挺不容易的,她家里是双胞胎,孩子都特别小。我们这个工作强度,晏律你过段日子就知道了,说是不加班,但是回家要做的事情也不少啊,人家996,我们007,要我说,以姜律的情况,还不如之前做法务舒服呢。”
晏予歌失笑:“人各有志,律所的生存模式和法务完全不同,姜律应该也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听说姜律是因为霍律来的,不过谁知道呢,你发现没有?刚刚你回来,所里大家都祝贺你了吧?就姜律一个人没有呢,也不知道是有性格还是怎么的……”年轻的女孩小声八卦着,见霍渊办公室门开了,吐吐舌头滑着椅子回去了。
霍渊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开口道:“晏律,你过来一下。”
晏予歌看向眼眶通红走出来的严宏远,心底咯噔一声,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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