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终于以我妈被送进医院而结束。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妈是一个矫情的女人。她擅长撒娇,生气的时候经常捂住胸口说心脏病要犯了,拿这个要挟爸爸百战百胜,而我却从没相信——那么强壮的女人怎么会有心脏病,而且20多年来我从来没见她犯过。她就是想装柔弱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罢了。
我真的没想到她会犯病。
救护车上,她紧闭着双眼,神情痛楚,脸色苍白。我无法接受生龙活虎的她居然会这样脆弱。我情愿她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或者给我几下。她被医生推进了抢救室,我很想跟进去,而顾凌给我一个巴掌。
“顾盼,你别假好心了,妈这样都是被你害的!从小到大我们都帮你收拾烂摊子,你闯祸还没闯够吗?你想死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死,没谁管你,你闹那么大诚心让我们家丢脸!现在好了,妈都被你气得住院了,我看你怎么收场!你能不能消停一点,求你了!”
“我是真的得了绝症了,这不是闹剧!”
“好,你死给我看啊!我看你现在不死也不行了!”
“好,我现在就跳下去!”
顾凌的冷嘲热讽让血液全部冲到脑袋里,我不受控制地朝医院窗台走去,抬起脚就要往上爬。
跟着我们一起来医院的人急忙抓住我,一双有力的大手用力把我抱住,怒吼:“顾盼你到底闹够没有!你妈还在手术室里!下来!”
抱住我的人是王希。
我茫然看着他,拼命挣扎。我发疯一样挠他,想要咬他,他给我一巴掌。今天,这是第二个人打我了。
顾凌好歹是我姐,可他王希凭什么打我?我是为他工作,又不是卖身给他了!我对他怒目而视,王希轻声说:“安静点吧,这里是医院。有什么事,等你妈脱离危险了再说。”
看着手术室上的红灯,我沉默了。我安静地看着坐在长椅上的爸爸,犹豫了很久,还是坐到了他的身边。我一言不发,可是心里默默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又闯祸了,还把妈妈气病了。
对不起……
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就是“对不起”。
回想起来,教我说“对不起”的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妈,更不是我姐,而是我外婆。那个苍老的、慈爱的、会做好吃的东西的外婆。
我5岁的时候,顾凌开始上小学,她的辉煌生涯就此拉开帷幕,而我只会四处捣乱。我也很想上学,想像她一样骄傲地背着小书包,但我有的只是她玩旧了的识字图片。
为了报复,为了争宠,我故意把她的作业本藏起来,然后被妈妈狠狠打了一顿。妈妈做出了一个决定,把我送到乡下外婆家住一阵子,因为顾凌要准备小学生演讲,她怕我使坏。
于是,我就和爸爸一起坐火车去了外婆家。这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小孩子总是爱新鲜,爱热闹的。我很快就和大家混熟,从此开始了顽皮捣乱的日子。我爬树、抓鱼、玩火、骑猪,什么坏事都干。
很快,就有人拿着家里被剃光了毛的兔子和咬了一半的西瓜来外婆家,而外婆总是弓着腰,和他们说“对不起”。看着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我是那么害怕,害怕外婆像妈妈一样打我。
可是,她没打我,而是带我挨家挨户去道歉。我不敢去,外婆笑眯眯地说:“盼盼,做错了事情就要道歉,他们会原谅你的。”
“他们不会打我吗?”
“‘对不起’这三个字是有魔法的哦。只要说这三个字,他们一定会谅解你,但这魔法对每个人只有一次有效,第二次就没用了。不信的话和外婆一起去?”
我犹豫着点头。
我和外婆去村上每一家道歉,他们都原谅了我。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原谅是因为外婆把省吃俭用的钱都赔给了他们,以为“对不起”这三个字真的有魔咒,兴奋地都睡不着觉。
为了不让咒语失效,我努力不犯错,不再道歉。在那里,我度过了最快乐的夏天。爸爸要来接我的时候我不停地哭,不肯走,外婆也哭了,可她还是逼着我走。我对她大喊:“外婆,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而外婆说:“盼盼,对不起。”
后来,妈妈再让我去外婆家的时候我就不肯去了,再后来,我上学了,根本没时间去。
我开始像以前一样闯祸。
有时候,我也会道歉,但是没有人说“没关系”,他们都是叫我“小混蛋”。渐渐的,我不再道歉,反正道歉不会为自己省下一顿打。
我没想到,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是在她的葬礼上。她心脏病发作了,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妈妈哭得都要晕了过去,我用力掐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妈妈开始打我,骂我没良心,而我就是和她作对,倔强地不肯哭泣。
我无法接受外婆死了。
我呆呆站着,没有泪水,没有人知道我有多后悔。我是那么后悔因为觉得坐车麻烦就不去看她,没有陪她度过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间,而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再也没有机会和外婆说“没关系”,说我真的不恨她,说其实她是我最喜欢的人。
站在水晶棺前,看着外婆依旧慈爱的面容,我轻声说“对不起”,然后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双苍老的手摸着我的头,轻声说“没关系”。世界上那个无条件地疼爱我,无条件原谅我的老人去了。我也知道,不是所有的错误只要一句道歉就能揭过的。
就好像现在。
也许我真的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存在只会让他们丢脸、苦恼罢了。
为什么没死呢?为什么我什么事都做不好?为什么除了闯祸我什么都不会干了呢?
我真的不该活着啊……
我呆呆看着手术室的红灯,听着大家的指责声,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他们还在不知疲惫地骂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就在他们骂得越发起劲的时候,突然有个声音说:“你们不骂她行吗?她都得了白血病,没几天活头了!你们不能让她安安静静地度过最后几天吗?”
这该死的陈怡!
我猛然抬头,真想一把掐死这个混蛋,而四周突然安静了。大家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们的目光中有疑惑,有同情,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廉价的同情。
我受不了这样诡异的气愤,站起身就往外走,王希一把抓住了我。他的力气很大:“他说的是真的?你得了……白血病?”
“假的。”我冷冷地说。
“顾盼!”
“你谁啊你,我得什么病需要和你交代吗!你只是我的老板不是我的朋友!你放心,在死前我的工作都做完了,不耽误你的事儿!”
“盼盼,这是真的吗?”
爸爸也站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身体在颤抖。看着爸爸斑白的鬓角,我的眼睛一酸,转过身,然后轻轻点头。
爸爸一下子就坐在了椅子上。顾凌急忙给爸爸揉胸口,我也急忙凑了上去。爸爸过了很久才平复了呼吸,一把抓住我的手:“你什么时候检查出来的?”
“两个月前。”
“你是为了要自杀的?”
“不光是这个。”我说。
大家都没说话。
也许一个二十九岁,没钱、没事业、没爱情,还得了癌症的女人真的很可怜,他们轻易原谅了我说他们坏话的事情——他们一定觉得我已经疯了。后来,王希打破了沉寂:“反正现在就在医院,你还是做个复检吧,说不定只是误诊呢?”
“不可能。”我决绝地说。
“是啊,快去做复检,也许你没得癌症呢。”有人也这样说。
“不需要。”
大家纷纷劝我复诊,而我倔强摇头——我觉得他们都是不相信我真的得癌症,想看我笑话罢了。我不想重复检查的痛苦,只想静静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我和他们僵持到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医生出来,我们急忙迎了上去,只听见医生口中说:“对不起。”
妈妈她……
“妈!”
我惨叫一声,往里冲去,我姐一下子就跪倒在地,哭声四起。医生愣了一下,然后愤怒地说:“靠,我他妈的刚踩了小张的脚在道歉呢,关你们什么事啊啊!你们家属没事!一个个什么脑子啊!”
……
我来不及羞愧,看着被推出来的妈妈,急忙冲了过去。妈妈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看起来精神还好,因为她还有力气骂我,打我。
她挣扎着就要敲我的头,被护士牢牢按住,所以她只能恶狠狠地瞪着我,说过两天好好收拾我。
我没有哪刻和现在一样觉得她骂人的话宛若天籁,因为这代表着她终于脱离危险了。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然后往外走。
“盼盼,你去哪里!盼盼!”
爸爸的声音远远传来,但我头也不回就走了出去,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我穿着单薄的红裙子走在大街上,有不少人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我,估计是在想这个姑娘怎么哭得那么难看,是被甩了还是受什么气了。我走得飞快,一不留神把脚崴了,险些摔倒在地。
该死的高跟鞋!
我恨恨看着它,脱了下来,用力扔到一边,不知道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然后听到有人说:“我送你回家。”
王希。这家伙又阴魂不散地来了。
我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想怎么样。
我猛然回头:“王希,你想安慰我的话就算了,我不信。”
“我是同性恋的消息是你传出来的?”
我以为王希会假模假样安慰我,或者嘲笑我,但他居然说了这个。我愣了一会,然后下意识点头,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伸出手,我以为他会掐死我,但他只是摘下了我头上的一片落叶。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了就在几个小时前,屏幕上那个女人说的话,捂住脸,真想穿越回去把自己当场掐死。
王希冷笑:“艳遇?”
“什么啊!”我大叫。
“我以为你喜欢我。”他悠悠说。
“咱能不说这个了吗……”
“走吧,去吃点东西。”
“好。”我说。
我也没想到我会答应。因为我是真的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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