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巴克。
我点了一杯摩卡,顾凌点的是黑咖——她每时每刻都在显示自己与其他人的不一样。
我慢悠悠喝着甜腻的咖啡,等待着她开口,而顾凌一直沉默。因为过量饮酒,我的头晕晕的,可她就好像是活体冰箱,时不时散发着冷气让人冷静。她说:“去喝酒了?”
“嗯。”
“和谁?”
“同事。”
“你以前从来不和同事出去的。”
我毕恭毕敬地回答:“今天是第一次。妈现在还好吗?”
“妈出院后一直拿着擀面杖等你回家,你说好不好?”
我松了一口气:“跳跳回家没?”
“附近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它。你那有消息吗?”
“到现在为止还没任何人联系我。不过我总觉得它会回来。”
“但愿吧。”顾凌皱眉说。
一听说妈妈又恢复了活力,我觉得浑身都轻松了,只是跳跳还了无音讯真让人揪心。
可能是我的高兴就是她的不高兴,我刚露出一丝笑意,顾凌立马问了一个会令人心碎的问题:“你的眉毛是怎么回事?”
“自己剃的。现在流行这样。”
“你的审美观真是越发奇怪了。”
“呵呵。”我说。
“顾盼,你已经不小了,为什么还这样任性?你觉得没眉毛很个性吗?你看起来就好像是鸡蛋!没有五官的鸡蛋!”
“你是在赞美我皮肤好吗?谢谢你啊!我是鸡蛋,我皮肤白皙光滑,总比长满了痘痘,皮肤就好像月球表面一样的你好!”
不知不觉间,我和顾凌又吵了起来,然后一起住口,一起叹了一口气。顾凌捂着额头说:“我出去一下,等我十分钟。”
顾凌说着就走出了门,而我捂着头,有些绝望。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又变成这样了。
明明决定要重新做人,再也不说那些讨人厌的话,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难道说一些好听的,说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就有那么难吗?
要不要买几本《说话的艺术》之类的书看看?
顾凌过了十分钟果然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支黑色的笔,作势要给我画眉。我不受控制地说:“不用,我觉得这样挺美的。”
刚才的决心在瞬间消失无踪,我下意识要和她对着干。虽然我也不喜欢自己光溜溜的脸,但我不允许顾凌这样批判它——就算再难看,这也是我的脸。我的眉毛要自己做主。
“把脸凑过来。过来点!”
顾凌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身边,粗暴地抓住我的脸。我想挣扎,而她拿出眉笔说:“你就乱动吧,这眉笔可是防水的。你洗也洗不掉,被画坏了可别怪我。”
靠,敢威胁我!
我不满地瞥了顾凌一眼,到底安静了下来。顾凌的手很冷,也很软,身上没喷香水却有着好闻的玫瑰的味道,这味道一定来自家里的洗衣液。
眉毛那传来令人酥麻的感觉,我近距离看着她,突然那么贪恋她身上温暖的、令人感觉到安心的气味。我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的不是她令人憎恶的嘴脸,却是她得了第一名以后偷偷把奖品巧克力分给我吃的场景。顾凌突然停下了动作,从包里拿出粉盒,说:“你看看吧。”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
顾凌给我画的是略有棱角的眉形,和我以前的眉毛很像,镜子里的我显得英姿飒爽。我看着她粗粗的平眉,下意识问:“怎么不给我画平眉?”
“因为这样的更适合你。”
“我以为你喜欢平眉。”
“我当然喜欢自然的平眉,但那是我的想法,和你又没关系。”
我没说话。我以为她会按照她的喜好给我画眉,却没想到她会那么了解我。
“顾盼,你知道家里接了多少电话吗?因为你的任性,父母成了被人耻笑的话题,你于心何忍?你闯的祸,为什么要别人来承担?出了事,你连家里都不敢住了,你永远都只知道逃避吗?”
“能不说排比句了吗?我头疼。”
我捂住头,撇撇嘴,真想起身就走——她又不是我老板,我凭什么听她的说教啊?可能是看出来我的不耐烦,顾凌放缓了语气:“好了,不说这个——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你对我有那么大的意见。其实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爸妈非常爱你,你也非常优秀。”
“是吗?”我撇嘴,根本不相信。
“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你也得过第一。”
“那是擦窗户比赛的第一名,因为在家里这活儿一直由我干。其他小朋友都不会擦,只有我擦得又快又好。”
“初中的时候你很受欢迎。”
“是啊,每次拔河比赛前班长和体育委员就来动员我,说不要我动手只要我往那里一坐,我们班就能赢。”
“你现在也不错,好歹是策划公司的骨干。”
“是入行五年还没升职的骨干。现在,我只有在等红灯的时候会是第一,因为绿灯亮起时通不过的那个人就是我。”
“顾盼,没人任何人是十全十美的,你有很多方面比我强。”
“你是说饭量吗?”
“你……”顾凌终于词穷,“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
“我暂时不回家。”
“暂时是多久?”她咄咄逼人。
“我不知道!”我烦躁地说,“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明天还要上班。”
我说着,拎起包就走,觉得自己居然会和顾凌一起喝咖啡真是世界上最傻的事情。我站起身,而顾凌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冷冷看着她,她过了很久收回手:“对不起。”
“什、什么?”我呆呆看着她。
“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你知道为什么妈妈很少和爸爸那里的亲戚来往吗?”
“为什么?”
“奶奶嫌弃妈妈生了两个都是丫头,亲戚们暗自说我们是‘赔钱货’……所以,我一心做得最好,堵住他们的嘴。”
“你做到了。”我酸酸地说。
“是,我做到了。我希望你也做到,但我好像……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你的身上。我明白一个人生活的好坏并不是用工作、男友、收入来衡量,但对你却要求太高。对不起,顾盼。你是我的妹妹并不意味着你要承担更多的希望,你该有自己的生活。其实,我也一直很羡慕你。”
“你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能那么自由。”顾凌笑了。她站起身,揉揉我的头发,“回家吧,我们都等你。”
“我……我过段日子会回家的。”
看着顾凌期待的眼神,我硬着头皮拒绝,不敢去看她失望的眼神。顾凌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在我的痘痘上用力一按,疼得我险些叫出来。我对她怒目而视,而她已经走开了。
这个混蛋!
我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城市里,呼吸着最清冷的空气,觉得酒意在寒冷中一点点褪去,而头脑却出奇清醒。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孤独无比。
面前是一家破旧的理发店。
已经是晚上9点了,这理发店还没关门,红蓝相间的转筒在慢慢转着,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我往里看,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看越剧,电视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安详平和地不像话。
我不知道在这城市里,居然还有理发师不穿紧身裤、不互相称呼“老师”、店里没有漂亮美眉的理发店,下意识走了进去,那人见我来了急忙站起身,脸上是温和的笑容:“姑娘,理发吗?”
我喜欢他叫我“姑娘”,而不是叫我“小姐”。我觉得这样的称呼很温暖,让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你们还营业吗?”我试探地问。
“营业啊,只要有客人,我们随时营业。您是想剪头发吗?”
“嗯,我想剪短发。把这戳头发能藏起来的那种。”
我说着,揪住比正常头发短了一截的头发出来,对他比划,他听懂了。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我乐了。
他把我带到了洗头池子旁边。这里没有所谓的“干洗”,细细的水流温和地刺激着头皮,他的手轻重适度,我舒服地几乎不想起来了。我想起了小时候妈妈给我洗头时的场景,觉得整个人就好像一滩水,就要融化在这样的温柔中了。
“洗好咯。”
他和妈妈一样拍了一下我的头,只是要比妈妈轻柔地多。我坐在椅子上,他帮我剪发,清脆的剪刀声在耳边响起,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突然害怕他把我的头发剪坏。
我说:“师傅,我短发好看吗?我从小到大都是长发,大家都说我短发会显得脸更大,是吗?”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自己不合适?”他哈哈笑着。
“什么?”
“人啊,总要尝试一点新东西,别人的话别那么当真。你自己喜欢短发就剪啊,不喜欢的话留长就是了,又不是没回头路走。”
他只是随口一说,而我只觉得心一颤,突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是啊,别人说什么不重要,关键是不要让自己后悔。而我,从不后悔。
他给我剪地极认真,四十分钟后才剪好。镜子里的我头发短短的,比以前多了几分利落,脸也似乎小了一圈,非常好看。
我压根儿没想到短发那么适合我,觉得整个人都焕然一新,简直都舍不得离开镜子了。我摸摸有些冰冷的后颈,满意地说:“师傅,您手艺真好。”
“呵呵,我做这行也有二十年了,只是熟能生巧罢了。见笑,见笑。”
“多少钱?”我准备掏钱包。
“二十。”他说。
“什么?怎么那么便宜?”我呆住了。
“物价涨了,可我这儿不涨价,十年前多少现在还是多少。”他乐呵呵地说。
“给您。谢谢。”
我从钱包掏了二十块钱给他,觉得这钱真是花得太值了。他看着我,突然问:“姑娘,你心情不好?”
“啊?有那么明显吗?”
“大晚上的来剪头发,十有八九是失恋。”
“失恋……也算是吧。其实准确来讲是抑郁症。”我轻声说。
“什么症?”
“呵呵,没什么。”我笑着说。
“姑娘,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是那臭小子没眼光,早甩早好。”
“呵呵,谢谢。大叔,这话你对许多人说过了吧?”
大叔尴尬笑了:“你们小年轻啊,我是真不懂。你们啊,想得太多,又要的太多,一会儿这个‘症’那个‘症’的,一会儿又说什么嫁不出去了,遇到一点事情就好像世界末日那样,其实你们还有大把的青春和时间,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就是了。我们年轻那会儿,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到现在还不是有了自己的房子、店子,还不是在这个城市扎了根。生活有起有伏,就像心电图,真的一帆风顺就证明你挂了。”
“大叔,你真幽默。”我一下子笑了起来。
“有空常来啊。”
“一定常来,大叔再见。”
他招呼我有空再来,我急忙答应。出门的时候,我听到他问他的妻子:“你怎么还不去睡?”
“等你啊。”一个柔柔的女声说。
“又没你的事了,你去睡好了,怎么就是说不听?你啊,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和小孩似的不知道注意身体啊。”
“还不是化疗了难受吗……”
“哪里难受,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你还真是和以前一样啰嗦啊!”
化疗?
我愕然回首,只见老板正小心翼翼地和一个轮椅上的女人说话,那女人竟然没有一根头发。可就算这样,她还是美丽的。她的笑容是那么甜蜜,耀眼到了极点。
他们的情话我不能再听下去,因为再听的话我的泪水就会流出来。我快步走开。
“顾盼,你是有多幸运。”我对自己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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