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心瓷离开家的那一日,正是六月底交七月。
说清晨尚且太早,夜色还沉沉地压在头顶,黯蓝的天上半弯浅月,像是指甲在丝绒底子上掐出浅浅一痕,尚未消退;木窗棱为夜露所湿,颜色愈发黝暗深沉,一线若有若无的月光就从其中透露出来。流火一样的季节,非得到了后半夜,蒸腾的暑气才被压下去那么一点,凉气一丝丝渗透出来,于是人才能睡上半个安生觉。心瓷手里还捏着一把旧扇子,压在胸口。紫色印黯黯牡丹花被面的褥子,还是万秀河带过来的嫁妆,经年日久,早已经硬得铁板一般,偏偏夏天沾到身上就像搁一块烙铁,因此心瓷只是搭肚子上一块。这么迷迷瞪瞪,睡了半个晚上。
被万秀河推醒的时候,心瓷好半天还睁不开眼睛,万秀河连斥了几声,她才打着呵欠迷蒙地问:“姆妈,天还没亮呢,这么早干什么?”
万秀河端坐在床边,拿木梳子蘸了水一丝丝细细地抿头发:“起来穿好衣服,一会姆妈带你去城里走亲戚。”
“咱们家在城里哪有什么亲戚?”她懵懵然问,“再说天还没亮,去那么早干什么?”
万秀河低声呵斥:“哪里那么多废话。一会子天亮起来就热了,要赶路还不趁早?起来!”说着,将一条湿帕子掼到她脸上:“擦把脸清醒下,穿好衣服,就好走了!”
那冰凉的帕子砸到脸上,沈心瓷一下子清醒过来,捂住脸坐起来,才看到万秀河已经穿戴端整:一身紫色丝绒撒银丝旗袍,心瓷依稀记得还是头几年爹在的时候,她拿了家里卖一斗谷子的钱去石板街买的布料做的,年头久了有些半新不旧,银丝已经褪得快要不见了,月亮地里头,随着她一举手投足的动作,丝绒闪烁明艳妩媚的光,像披着一身潋滟的水波,动荡不休。这是她最爱惜着紧的一件衣裳,等闲不肯随便穿。心瓷已经疑惑,再一看她脚上青缎子的新鞋,鞋面上那梅红盘花错纹,直到昨晚上临睡觉,心瓷还看见她点着灯低头着意织绣,料不到今天就已经穿上。她一抬手,对着镜子压一压发髻上的包金嵌珠簪子,心瓷看得清楚,她白生生的腕上悬着一道翠绿的镯子,家传的那一只,往常她也当宝贝压箱底的,今天全拿出来穿戴上了。心瓷本来就没睡醒,看见她这副打扮,更是不明所以。
万秀河看见她发愣,如常斥道:“还楞什么,没睡够么?非得给一巴掌才能醒?”
心瓷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水滴从手指头缝里一路流落到身上、腿上,她讷讷地问:“姆妈,到底咱们是要去哪里?”
“去哪里?姆妈还能把你卖了不成?问那么多做什么。”万秀河整理完头发,又细细打量身上,压根没注意心瓷神色,也懒得跟她多费口舌。心瓷犹豫了一下,只觉得心里头有些事隐隐约约,只是想不清楚,然而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话竟是快了一步:“姆妈,我不想去。”
万秀河这才抬头,细长的眉几乎拧做一团丝线疙瘩:“作死啊你!发的什么疯,还不快穿衣服洗脸!同你讲过几遍了,再耽搁赶路要迟了!”
心瓷下地的时候,半只脚踩在鞋子上,另外半只着地,沁凉的冷意一直顺着小腿往上爬,和着手里帕子滴落的水。往常她总是畏惧万秀河,畏惧多于亲近,她们之间总是生疏,爹爹去世以后,更是如此。然而这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坚持:“我不想去,我想呆家里。”
话音刚落,一阵胭脂香气扑面,万秀河一指头已经直直戳上她脑门:“非得扇一巴掌你才肯醒?晚上门没关好,让鬼迷了心窍么?”心瓷不由倒退两步,万秀河也不管她,丢下句话:“你不走,姆妈可要自己走了,将来不会回来,你一个人在家里,不怕饿死!”
到底最后心瓷还是跟着万秀河上路了。到出门时候,天才灰蒙蒙将亮未亮,万秀河将手里小小一个包袱递给心瓷:“出去外头等我。”
心瓷站在墙角,无意识踩着门底下角落暗生的矮蓟,听见万秀河低声絮语,她透过门缝,看见万秀河对着桌上沈如文的画像说:“既是你无情在先,撇下我娘儿俩撒手去了……心瓷还小,我一个妇道人家,那几亩田地,哪有力气耕种?年年交租税都不够,哪里活得下去?世道又这样,兵荒马乱,不得已只好这样……心瓷是你的骨血,我仍然带走,替你养大,将来寻个好人家,算做你我夫妻一场……以后黄泉底下见了,不要怪我无情。”说完拜了一拜。
心瓷疑心自己还不曾睡醒,头脑里堵了一层一层棉花,对于她刚才那些话,字字句句拆开来,都是懂得,待合到一处,分明不能领会是什么意思。万秀河身影已经转到门边,她才回过神来,低头转身,假作什么也不曾留意。万秀河皱眉,“哼”了一声,并不拆穿她。只把她手里自己那个小包裹接过来,说道:“走吧。”便一径往前去。
晨雾茫茫,遮挡住她们身后来时的路。她们起身这样早,一路上连个行人也没有。直到天渐渐亮了,雾气散去,村里头人都开始醒来。住在近傍的李婶看见沈家院门只是虚掩着,却一直不见娘儿俩出来一个。后来叫了几声:“沈家大娘,管你借针线嘞。”也无人应声,最后推门进去,才看见屋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衣箱敞着,只余一床破烂零碎。
而这时候,万秀河跟心瓷,已经到了建城里头了。
那是沈如文过世第五年,万秀河带着心瓷,到了纪府,成为纪伦的第五房夫人。这时候距离纪伦上次去他们乡下收租,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万秀河肚里的胎儿,也恰好是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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