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少年心事

纪伦只接过那酒，不过嘴唇上略碰了下，并不曾当真喝多少，便递还给她。至于那放到碗里的鸭子，却是碰也没有碰一下。四太太有些架不住，强笑着说：“这鸭子，老爷尝一下啊。”环顾四周，故意凑近纪伦，压低了声线，极妩媚暧昧地说：“当着这么多人，老爷总不能要我亲自喂您吧。”

她虽然故意压低了声音，却又偏僻叫人都能听得见。三太太是大家闺秀，听见这话不由得皱眉：“成何体统！”然而四太太丝毫不惧，只咬着嘴挑衅一样回了她一眼。还是长夏按捺不住，大声说：“爹爹向来不喜欢吃鸭子！”他虽然懵懂，但本能地不喜欢府里头这些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加之四太太所作所为又格外露骨。他性子直接，索性当场发作出来。

童言无忌，加上长夏是纪府独子，乍一下这么大声说出来，四太太面上顿时挂不住，涨红了脸：“老爷明明喜欢吃的！那时候在我那里吃饭，老爷还特地称赞过，所以我才记得这么清楚，特地嘱咐老五烧的。”她眼巴巴地望着纪伦，楚楚可怜，希冀他能为自己说句话解围。

然而纪伦将那块鸭子拨到一旁，淡淡地说：“你记错了。长夏说的没错，我并不喜欢吃鸭子。”顿一顿又说：“坐下去好好吃饭，大家都坐着，你一个人站着说话，不累么？”

四太太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栽这样大一个跟头，等于在阖府上下脸面丢了个精光，哪里下得了台，登时眼泪在眼圈打了几个转，眼见得就要夺门而出。还是她身旁的丫头小兰反应快，及时上来扶住她，笑着说道：“太太原是关心老爷，可是老爷话说得也不错。这样热的天，太太也得爱惜自个儿身子，不然哪还顾得上伺候老爷。”说着在她臂上轻轻捏了一下，低低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小兰原是四太太进府以后亲自买进来的，当初看上的便是她机巧伶俐，果然几句话打过去圆场，四太太虽然不甘愿，也只得强自坐下来。自然哪里还吃得下坐得住，不过是拼命也要撑住场面留一点面子。而这边纪伦若无其事，照旧与其他人谈笑或低头吃喝。四太太一双眼死死钉牢他身上，眼见得这副情景，方才硬忍下去一半的眼泪，到此刻终于落下另一半，一滴一滴，全落在面前细白瓷莲花盏中。

被方才这一出闹剧打断的宴席，随着纪伦的率先打破僵局，又重新继续。然而才刚刚起个头，只听见万秀河的声音：“老爷。”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只见她眉头打成结，面色也难看得很，额上已是渗出薄薄一层汗，强撑着笑道：“老爷，各位太太，还有少爷，真是对不住。这阵子本来身子不好，刚才不该贪嘴又多喝了两口银鱼汤，这会子只觉脾胃腻烦。本来老爷刚刚回来，一家人难得这样聚在一起热闹开心，但只怕万一不好，败坏大家胃口。我先告退，大家慢用。”话没说完，已是张口欲呕，忙用帕子掩住。

纪伦见状放下筷子：“是惯常如此么？可叫大夫来瞧过么？”

万秀河微露羞态：“这十来天闹腾得格外厉害些，请大夫来过，说是不妨事，只是孩子身体健壮，好生将养便是了。”

婉淑微笑看着纪伦道：“看妹妹这样子，倒有几分像当初我怀长夏的光景。当时请的锦春堂的黎家大夫，说是八九成是男孩，所以爱闹。大约妹妹肚子里的，也是个男孩儿。可得恭喜老爷和妹妹。”又含笑唤长夏：“长夏，再过几个月，你就要有个弟弟了。”

长夏呆愣愣地看着万秀河微微隆起的小腹，头脑里乱哄哄一团。他知道万秀河是心瓷的娘亲，以前他并没有见过她，然而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弟弟……他和心瓷，以后见了面，怎么说话？他以后还能见她吗？他甚至辨不清楚，心里头对心瓷，是想见，还是不想。

纪伦哪里知道他小孩子那点心事，也未尝留意他神情有异，听见这些话，也只乐呵呵一笑：“不管是男是女，添人添丁总归是喜事一桩。大夫说得不错，是要好生将养。你既然不舒服，就先回去歇着，有什么吃喝需要的，叫下人去办。”万秀河应了，喉咙里又是一阵干呕，小彩忙上来扶着她回去。

婉淑又唤萍儿：“别忘了叫厨房备下些酸梅汤和莲藕汤，五太太喜欢吃这些开胃的。这一晌没吃好，一会醒来少不得要吃的。”萍儿笑一声应道：“天天叮嘱，厨房那些人再没脑子，也该记下了。太太也不体谅我这见天多少趟的跑腿。”

众人各自笑闹，四太太坐回去之后，便一直低着头冷冷的。到底是心性高的，受不了这样场合下的折辱，还是哭过，脸上微有泪痕，消融掉了脂粉，干涸以后留下两道白印子，说不出的怪异。冷眼瞧到这时候，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到底怀着身孕的，是不能比。”

刚才还语笑喧哗的场面，经她这一句话，忽而寂静下来。各样眼神，一齐落到她身上。四太太恍若浑然未觉，甚至仿佛连刚才那句话都不是她说的，安安静静舀起汤往嘴里送，低着头看也不看别人一眼。半晌，婉淑说了一句：“四妹妹将来有了身孕，自然大家也是一样尽心照顾着。”

“我么？”四太太总算抬头，笑了那么一下，视线仿佛飘得很远。她没再说别的。

回去之后，万秀河并不如往日一般就躺下歇息。反而换小彩去打了水湿了帕子细细帮她抹了一遍脸，水润湿以后脸庞颜色活泛起来，一扫孕中那种苍黄的气象，万秀河对肚里的孩子着意得紧，一向妆也不化半点，然而特地向大夫讨教过如何滋润保养，大夫着她每日用珍珠膏匀面。这会子小彩帮她洗干净了，按她的嘱咐帮她梳理头发。她自己则坐在镜子前，细心地拿珍珠膏在脸上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