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接近正午时分,日头便愈发深了。
说是七月流火,到了六月就已经隐隐然有蓄势待发的征兆。宽阔的道旁,高大的玉兰树,枝叶挡不住蝉鸣几近沸腾。一点香气,到了中午本来蒙昧不清,这时在混杂尘土气息,愈发沉重,叫人呼吸不得。而纪府赤朱丹彤的大门,在火烫的日光下,灼烈的颜色几乎要烧起来一样。门上高悬的匾额上,泥金的“纪府”两个大字,飞扬的笔迹流动生光,气势逼人。任何人到了这里,都不免抬头张望,于是在那煊赫的威势压迫下,不得不将头低下几分。
官道仿佛是自纪府内生长出的一段脉络,然后门前一路蔓延出去,已被日头晒成白色,连尘土也不见得飞扬,只有空气被点燃成逼人的热浪翻滚扭曲。而远远的,热浪之中一个小小黑点正向这边缓缓挪动,过了半天才挪得近些,于是便看得真切,原来是两个人,抬一顶青呢轿子,日头底下汗珠子几乎甩飞老远出去,落在地上便是“嗤啦”一声,泛起一小股青烟。
轿子径直奔着纪府而来,到了门前石阶边才停下。一个轿夫便擦汗边向着轿子里头说:“这里便是到纪府了,夫人跟小姐可以下轿了。”
里头万秀河伸出一只素白纤细的手,将轿帘微微掀开一角,腕上玉镯子随之晃荡,往外看了一眼,便看见紧闭的大门口,一个人也没有。不由得微微蹙眉,紧跟着说道:“烦劳大哥,这府门口既没有人守着,请大哥进去帮忙通报纪老爷一声,就说是水宁镇的万秀河来找。”说这话,手已经递出去,捏着一个红色的小小荷包:“天气热,两位大哥辛苦,一会回去买酒喝。”
两个轿夫对视一眼,眼睛里都流露出喜色,左边那个一溜烟跑去,咣咣咣对着大门一阵猛拍。
半天的功夫,里头有人不耐烦地长声问:“谁啊?”
轿夫犹疑了一下,扯着嗓子喊:“来找纪老爷。”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从里面伸出头来,打量下轿夫:“你谁啊你?找我们老爷?我们老爷去淮州办事去了,没在。”
“这……你等等啊。”轿夫为难,跑回轿子边,正要开口,万秀河已经从轿子里头出来,对着那人一笑:“那请问夫人在吗?麻烦通禀夫人一声,就说老爷新迎娶的四夫人求见。”
“四夫人?”那人疑惑,从门后走出来,细细打量万秀河:“老爷前半个月才娶四夫人,现在府里头呢。您是?”
万秀河登时花容失色,下意识手抚住小腹,喃喃道一句:“半个月前?”
那人看她失神,已经狐疑,撇撇嘴要关上门进去。万秀河忽然抬头:“那你跟夫人说,是五夫人,怀着小少爷过来的。”
那人闻听,知道非同小可,赶紧说:“那您先在这候着,我马上进去跟夫人说。”
纪府的女主人,纪伦的大房夫人婉淑,这一年才三十三岁,然而吃斋念佛已经有十个年头不止。平常一整天人就在佛堂里端坐,转着念珠闭目念经,宝相庄严的样子,比起龛上供着的菩萨也不遑多让。听见下人来说,门口自称五夫人怀着小少爷的等着,她念经的声音顿了一下,人还是没动分毫,只说了一句:“先把人带进来再说。”
心瓷紧紧随着万秀河,跟在那人后头,穿过一重又一重院落,一道又一道回廊,最后来到佛堂前。那下人小跑着过去,对婉淑说:“夫人,人已经来了。”婉淑只当没听见一样,头也没回一下,仍旧念经不误。
万秀河在她身后,福了一福,道:“给夫人请安,妹妹身子有了,不能全礼,望夫人见谅。”
婉淑仍旧闭着眼,直到一段经诵完,才说:“不错,是个知道规矩的,比那些小门小户不知道哪里出身的,是要好得多。”向旁边的丫头抬手,那丫头赶紧上去,将她扶起来。婉淑缓缓转身,这才跟万秀河、跟心瓷,打了个照面。
婉淑生一张圆脸,细长的眉眼像是工笔在宣纸上勾画出来的,年轻时候想必是个细致精当的美人。只是到底不那么年轻了,又长年礼佛,耳濡目染,渐渐一副正大仙容的样子。一身黑色旗袍裹住厚实的身子,头发挽成油光水滑的髻,紧紧包在脑后,插上一支金簪子。万秀河心里暗想:到底是大夫人,看着就该是搁在家里天天供奉着,让人半点非分之想也没有,但凡起了半点邪心,只怕都觉得是亵渎。
她打量婉淑,婉淑也将眉目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点头说:“模样也周正,身架子也好看。”万秀河赶忙笑笑,才说了一句:“夫人过奖了。”紧跟着听到她不紧不慢又说了一句:“既是个端庄守礼的,怎么就干得出私通成孕这种事,连过门都等不及,大着肚子自己上门来了?”
就连说这话的时候,婉淑都是和颜悦色的样子。万秀河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绞紧了手里的帕子:“两情相悦,情难自禁。是妹妹糊涂,不比夫人清醒从容,做下这等错事,求夫人见谅。”
“两情相悦情难自禁,倒是跟半个月前,老爷要娶四太太的时候说的一个口气。”婉淑说:“你猜老爷说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跟老爷,说话都挺登对的。是哪家的小姐不是?”
万秀河回她:“先前嫁与水宁镇秀才沈如文,先夫过世后,带女儿过活。”
婉淑颔首:“嫁个好人家,跟着学些好东西,也是件好事。又是个小寡妇,戏文里唱多了,最招人疼的。不怪老爷去了一趟便看上了。这肚子,是几个月了?”
万秀河只低着头,待到她问这句,才微微挺起身子:“三个多月了。”
“三个多月,那是老爷春上去收租子时候的事情。老爷一向懒得管乡下这些事情,难得出去一趟,纪府就添两口人两重大喜。府里头一向人丁单薄,到现在只得长夏一个男丁,早知道,该让老爷每年春秋都跑上几回。”婉淑自顾自说完,又皱眉问:“怎么也不早点过来?早一个月哪怕半个月,也省得老爷娶那个唱戏的。还是说老爷去了一趟水宁镇,回来就把这事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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