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人姓李,穷说书的。
您见笑,实在是没什么本事,只能靠着这张嘴皮子,勉强糊弄口饭吃。
可不能跟他们大酒楼里的说书人比,我啊,老啦。
不怎么出门,消息也不灵通。
江湖上那些风风雨雨啊,我也打听不到,能讲的呢都是些老黄历喽。
(叹气)
其实,年轻时候倒也不是没讲过他们江湖上的恩仇故事...可你说,是不是人老了,心里头那股冲劲儿也就慢慢的散去了?
我现在怎么老觉得,这打打杀,寻仇报怨的,好像也没什么...没什么可念叨的。
唉,到底是不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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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得一年前吧,有个男的,打外地来的。二十不到,那脸型还是娃娃,看着却是老成。
每天下午呢,就坐在我的摊子前头听我说书,听了大概得个把月。
有一天他忽然就找我。
他说,你帮我算一卦,看看我要办的事能不能成。
我说,我是说书的,不是算卦的。这不是一个行当。
他说他知道,他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求个好运气。这镇上的人他也不认识,能说上话的,差不多也就我一个了。
我就问他,那你想办个什么事呢?
他说他要杀个人。
那个人叫花楚。以前是个做杀手的,现在在我们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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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的这个名字我没听过,可他这么一提,我就立马想到了一个人。
那人是十年前搬过来的,挺实在的一个。
话不多,但是看着办事就稳当,稳当到什么程度呢?
稳当到都不像是个人。
我们两家离得近,有幸也见过他打猎。他看野物的那种眼神就跟普通的猎户不一样。
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老汉我也说不上来,大概就是话本里说的那种,见惯了生死的,把什么都给看淡了。
就感觉那老虎扑到他脸上,他也照旧引弓搭箭,不带能慌乱一毫的。
哦,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个姑娘。
那个姑娘长得是真的俊俏,天仙一样的人儿。
老汉我活了这么久,没见过比她还好看的了。
姑娘呢有教养,也不怯生,知规矩又懂礼数,大概是哪里的大家闺秀。
俩人住一块儿,啧,神仙眷侣一样的,也般配。
他俩啊,还有一个闺女。
随她娘,打小就跟个玉娃娃似的,比打春的桃花还好看,招人疼。
老汉我是老了,可我还不糊涂。知道那家人原先必然不普通。只是没想到,还真有仇家寻上门来了。
唉。
江湖人的恩恩怨怨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
(干笑)
其实我也知道,即便是看明白呢,我也管不了。
可我啊还是不死心,能拦的呢,我就想着给拦下来。
我就问他。
我说,那个花楚可是招惹了他?
他点头。
他说他一家老小都死在了那花楚手里。家仆是豁了命才把他保下来的。
那时候他年幼,没法子报仇,现在本事学成了,江南江北打听了整三年,终于找到这里来了。
我说,那得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人的样子你还能记得?
那个人好半天不说话,只抱着剑,倚在架子上,偏头望着西边天红彤彤直晃人眼的日头看了好半晌,才低下脑袋跟我说,一辈子也忘不掉。
.
(很长,很长的沉默)
.
我年轻时候就讲过很多故事啦。
那些千里缉凶,快意恩仇的戏份我也讲不过不少,当年还讲的激情澎湃,挺壮怀激烈的。
现在真撞见了,我才发现,这故事啊,终究不过是故事。
你说人要是真心含着恨,念着债,怎么能像故事里那样快意,那样潇洒呢?
怕是早早的就被心里头牵牵念念的怨就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
唉。
那个娃子就是这样。
他的眼神就没有传说里那么那么凶狠坚定,不像是复仇的狼,也不是那觅敌的鹰,反倒是黄扑扑蒙了一层翳,混浊浊的,看着像个饱受了风沙的老头。
那脸上也是,明明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干干瘦瘦。嘴边早早的起了褶子,里面挟着薄薄一层尘,饱经风霜的模样。
我跟他说,错了,错了。找错了地方了。这里没有个叫花楚的。
他也不说话。
低着脑袋,一动也不动。
我又说,孩子啊,听老汉我一句劝,到别处去吧,那人不在这。还有啊,我得劝你句,这冤冤相报,他得什么时候...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听我说孩子,你回去,找个贤惠的姑娘娶了,安安分分的过日子,不比什么都强?
然后那个娃子就哭了。
低着头,咬着牙,两条腿一点点蜷起来蹲下,一双拳头攥的紧紧的。肩膀连着怀里的剑都抖的铮铮响,努力忍住的样子。
可那眼泪啊,它偏偏止不住,大滴大滴的就滚下来,落到地上,一砸一个大坑。
过了老长时间呢,他才停下,拿胳膊狠狠地抹了把眼泪。脊梁离开架子站直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西边。
他说,那个小女孩儿挺可爱的,像他妹妹。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
手里的剑提的紧,合了拳,狠狠地握着。
打西头,金色的云彩从缝里透出通红一道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投出灰扑扑的一层雾气,轻轻薄薄,风一碰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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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气)
.
我不知道那个叫花楚的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仇家来了。
那天他好像是提着一把剑出去的,又好像是什么也没带。
记不清啦,记不清......
我只记得那天晚上啊,下了一夜的雨,雷声响的呢,就像是山崩。
我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过那样的天气,那样的雷。通明一道,从北天里直接划到南头,白凄凄亮的瘆人。
第二天一大早呢,就听人说,那个花楚死了。
凶手也没了踪影。
再后来,那个女人也疯了啦。
嘴里不知道嘀咕着什么,成天疯癫癫的笑。另一个打雷的夜里,自己找了块红布,在房梁上就自缢了。
只留下了那个可怜的女娃和一条打猎的狗。
(叹气)
据说呢,后来有打渔的,在江边捞到具尸首。
看着是个年轻人。
那尸体在水里泡得久,身子都肿了,可偏偏那肌肉是僵硬的。跪立的姿势,两手握着一把剑,剑尖从下巴穿进自己头里。
大概是抱了天大的赴死的决心,那拿剑的指节都泛白,握得紧紧的,掰也掰不开。
罢了罢了,不提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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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她娘死了以后呢,那个女娃也是受了惊,高烧整整三天三夜。
醒来的时候什么也不记得了,木木怔怔的,嘴里也一直小声的嘀咕。别人都吓坏了,以为是她娘的鬼魂上了身,都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接近。
老汉我不信邪,靠近了,仔细听了听,才知道她嘴里一直念叨着额,念叨着那什么......哦,对——“恩仇千里,死生迢递”。
这哪是......哪是一个十岁的娃娃说的话呢?
唉,算啦算了,不讲啦。
不讲啦,都散去了吧。
散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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