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开始擦剑。
他的剑是红色的,像花一样红。
我以前从没见过阿爹的剑,因为它死了,被阿爹葬在剑匣里,就像阿多被我葬在山上。
我不知道阿爹为什么又将它取出来,我问阿爹,红鸳又活了吗?
他说,不知道。
他想了想,又说,也许是没死尽吧。
我教你的曲子都记住了吗?
我说,都记得。
那,以后你就是红鸯的主人了。
阿爹不要红鸯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仰头看着天,然后慢慢地闭上眼,轻声说,好像要下雨了呢。
我也跟着抬头看了看天,灰色的,就像这里的山。
于是我开心地在原地转了个圈,说,怎么会下雨呢,现在是冬天了,是要下雪了哦。
他也笑了,笑的那么美。
.
阿爹擦好剑后便继续向北走。我问他,不等江南了吗?
他说,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能。
为什么呀?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对我眨眼笑,说,虽然我不能,但是你可以帮阿爹等啊。
可是,我不知道江南是什么样子。
他说,江南啊,是天下最美的地方,那里有白色的山和白色的水。
我说,还有白色的花,在白色的风里飞。
他笑了,说,嗯。
然后说,对啊。
.
似乎阴天的时候,白天总会过的很快。
这里很快就天黑了,狭浅的路与山模糊成一片,上面是厚厚的云。
这条小路独自铺在野地,周围没有鸟叫,也没有虫鸣,只有枯黄的野草低着头,黑色的风呜呜地跑,从路的这边,到路的那头。
我隐约看见前面的路上站着一个男人,穿着紫黑色的衣服,在天边,暗得像墨。
又有两个人从路旁站起来,然后走到他的两边。
左边那个很高大,身后是一把剑。宽阔的剑,比琴还宽。
右边的却拿了一把折扇,白色的扇子,比雪还白。
我的心跳莫名地慌乱了起来。我小心地拉住阿爹的衣袖。
可阿爹只是自顾自地向前,手里握着红鸳。
等又走近了些,我看到在这三个人身后还有一个。他穿着黑色的衣服,比墨还暗,比夜还黑。
我的心跳更乱了。
我抓紧阿爹的袖子,抬头望着他。
阿爹终于肯下低头来看我。他摸着我的脑袋,冲我笑,笑得那么美。
然后,我看到中间那个男人负着手,又慢慢地拔出了剑。
阿爹蹲下来,捧着我的脸,说,转过去,不要回头。
我想说不,可我发现我只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我很惊讶,因为我的眼泪又出来了。
可是我明明一点都不难过。
阿爹轻轻地用他的衣袖擦去我脸上的泪,说,乖。
.
我终究还是转过去了。
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一把像花一样红的剑从我的耳边掠过。
然后,是混乱的喊声,脚步声和尖利,又刺耳的刀剑声。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脚下的小路忽然亮了起来,我抬头看,原来是天空裂开了。然后,我听到了真正的隆隆的声响。
打雷了,要下雨了。
我伸过手去接。雨落在我的手上,很重,也很凉。
真的下雨了。
可是,怎么会下雨呢?我想,现在明明已经是冬天了。这么冷,这么冷的冬天。
可雨终究还是落下了,那么大的雨,一下一下地砸在地上和我的脸上。
雨那么大,风也那么大。
风把雨吹到天上,又把天上的声音送到我的耳朵,越来越清晰的刀剑声,喊声,然后是沉重又仓促的脚步声。
我惊喜地在大雨里回身。
于是,我又看到了阿爹,看到他白色的长发,那么白,那么美,连同他白色的衣袂,一起在风里飞。
可是,他的胸前是红的,比花还要红,比火还刺眼。
接着是野兽一样的吼声在我的耳边爆响,那个强壮的男人挥着巨剑从我的身旁疾驰而过。
我的双腿忽然就软了下去,我狼狈地跌在泥里。
雨好像更大了,我看到白色的影子越来越模糊,阿爹在大雨里越退越远。
我想要爬起来去追,可我的腿不听话,它不肯动。
我很生气,我骂它,可它就是不肯动。
它只是在抖,不停地抖。
天上的云好像都疯了。
它们一直在叫,声音那么大,震得地面都在晃。雨也疯了,它怎么也不肯停,我什么都看不清。
过了那么那么久,我看到好像所有的人都倒在地上,只有一个红色的影子,还独自站在雨里。
我踉跄着爬起来跑过去,就像那晚那个叫作阿玉的女人,也许比她还狼狈。
.
那是阿爹。
我惊喜地发现站着的人是阿爹。
另外四个人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满身污泥。
我看到中间穿紫衣的那个人将剑收回鞘里,然后转身,离开。
于是我开心地跑过去捧住阿爹手腕。我说,阿爹,他们走了,他们终于走了。
可他并没有理我。
我又说,阿爹,他们走了。
阿爹依然不理我,他只是直直地站在雨里,手那么凉,比雨还凉。
那个穿黑衣的人忽然回过头来看阿爹。
那三个人停下脚步扭头看他,又跟着他的目光一起看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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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吓坏了。我小心地躲到阿爹身后,拽着阿爹的袖子小声喊他。
可他还是不肯理我,他只是专注地看他的前面,手里握着红鸳。
穿黑衣的人开始往回走。
他慢慢地走到阿爹的面前,看着阿爹的眼睛,然后又很慢,很慢地拔出了剑。
我惊恐地看着他的动作,用力地摇晃阿爹的胳膊.
阿爹还是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那个人终于将剑对准了阿爹的心脏。
我疯了一样地扑上去咬他的手腕。
可那个人没有打我,也没有躲,他甚至都没有低下头来看我。
他只是将剑对着阿爹的心脏,然后一点点地将剑推进了阿爹的胸膛。
.
我惊讶地看到红色的血沿着剑刃一点一点混进雨里,然后跌进满地泥浆。
我愣了很久,终于回过神来,拼尽全身的力气推开那个黑衣人,然后仓皇地捧起地上的泥浆来堵住他的伤口。
可我堵不住。
红色的雨水混着泥砂不停地从我的指缝里滑落,连一点都不肯留下。
于是我更用力地去堵,阿爹却被我推倒了。
我低下头惊讶地看着他,我想,阿爹怎么会倒下呢。他那么美,怎么肯让自己躺在地上,那么,那么脏的地上。
我听见身后的雨声越来越小,然后有人小声地问,她怎么办?
.
我听不清他们后来在说什么了,因为我也倒在了地上。我想大概是因为雨太冷了,那么那么冷。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看到我盖的是紫色的被子,那么暗的紫色,就像是墨。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情,从我收留阿多,到阿爹收养我,再到,那个下雨的晚上。
我睁着眼睛想了很久,久到我的眼睛都开始发痛。我终于肯停下来看看旁边。
原来房子里还有一个人。他穿着苍青色的衣服,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窗是开着的。
我看到风从窗外吹进来,吹起那个人的头发。黑色的头发,像墨一样黑,可是在他的鬓角有一缕很长的白发。
我翻身起床,他听到声音,转过身来扶我。
他说,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问他,阿爹呢?
他说,你昏睡了那么久,先吃些东西罢。
我问他,阿爹呢?
他终于不再说话,只是转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我也跟着他一起看窗外。
外面是一个很大的场地,中间是一根很高,又很高的木杆。
我走到窗边抬头望,于是,我终于又看到了阿爹,看到他白色的长发,那么白,又那么美,连同他白色的衣袂,一起在风里飞。
我仰着头望了很久,那么久,久到脖子比眼睛还痛。
我说,把他放下来吧。
那人说,不能。
我说,把他放下来。
他没有再说话。
我转身抽出他的剑,跑出去砍木杆上的绳子。
绳子断了。
阿爹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落下来,就像一只美丽的白鸟。
我伸手去接。
可我没有接到,阿爹落进了旁边那人的怀里。他低头抱着阿爹,走了很久,直到后山的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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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长着一棵树。
一棵很高,又很老的树,孤零零地在风里站着,周围是枯黄的野草。
他说,你爹喜欢呆在树下,就将他葬在这里吧。
我说,哦。
我拿着他递过来的墓碑想了很久,才恍然记起,阿爹从未跟我说过他的名字,就像他也从不过问别人的名字。
公子墨,他说,你爹叫公子墨。
他又说,我是公屠雄,以后,我来照顾你。
我看到他低着头跪在阿爹的墓前,和着满天的落叶与枯草。
我喊他说,公屠雄。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眼底是比天空还要黑的黑色。
我走到他的面前蹲下,望了一眼阿爹的墓,又回过头来,盯着他铁青的胡渣和眼底未褪尽的血丝,一字一句。
公屠雄。我会杀了你。
无论多难,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我忽然听到一声凌厉的鸟鸣,那是一只苍青色的鹰,负着同样苍青的翅膀在天上,独自飞。
他也抬起头望那只鹰,然后又很轻很轻地对我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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