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能见到这家的主人。
是他的儿子出来接见我们的。
这个人我见过,就是思春苑里穿蓝衣服的那个。
他说他叫上官秋。是上官月明的长子。
据说他原先还有一个妹妹,可是后来死掉了。
我不清楚。
这是我在茶馆时候听来的传闻,只隐约记得大概是被水匪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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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秋似乎跟裴九爷很熟,看起来亲密得就像一对兄弟。
之前也是这样。
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大概是因为他们两个性格真的相差很多,一个谦谦如玉,一个蛮横无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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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私心觉得上官秋应该是一个很清冷的人,他的个性大概是像玉一样的冰冷又自律。
可我却说不清我对上官秋这样的印象是哪里来的,因为他明明表现的很轻佻,就像一个普通的纨绔子弟,一样的奢靡又傲慢。
这会儿的他就这样,歪坐在仆役临时搬出来的桌椅上,慵倦地执着茶壶往茶杯里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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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公子无良已经找到了。有个戴面具的替他来抓过好几回药。人现在就在开封。
看那样子,八成是活不成了。
裴九爷也不接话,只点点头,自己拿着茶杯盖在热腾腾的茶杯上点了好久,又转过脸盯着我问,“你不想去看看他?”
“谁?”
“那个什么良啊。”他说,“人不是你俩一起杀的嘛,现在他要死了,你不去道个别?”
我没有回答。
我也不知道,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我知道公子无良大概是出事了,上次见他的时候就知道了。
可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杀公屠雄并不是为了帮我。就算我们不曾遇到,人他也是要杀的。因为他总是要替我阿爹报仇。
所以我跟他应该...应该是没有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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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失神地看着桌上的热茶.
蒙蒙的雾气从茶杯上升起来,白茫茫的,就像茶杯里下起一场细碎的雪,霭霭一片。
“去不去?”他又问。
我低下头说,“哦。”
“哦是几个意思,想不想去?去的话我就带你过去。”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扭过头去问裴九爷,“他现在在哪?”
裴九爷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往对面看了一眼。那人嘴巴就动了动,说了个地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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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着绮罗的马车在小道上摇摇晃晃,裴九爷和我各坐一边。
他今天还好,至少态度没有昨晚那样轻浮,嘴里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我放心下来。
于是缓和语气问他说,“是你叫人去查的公子无良?”
“嗯。”
“那你是要替公屠雄报仇?”
“不然呢?找他吃酒?”他嘿嘿笑起来。
见我不接话,他又正了正神色说,“公屠雄。那家伙是蠢了些,可终归是我兄弟。他死了,我总不能白看着。”
“哦......”我心里忽然紧张起来,不自觉地往旁边靠了靠。
裴九爷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咧嘴一笑说,“嘿嘿,你放心,他不叫我动你。”
“嗯?”
他掀开了车窗上的垂帘,探头出去看了几眼,又回来坐正了,阴恻恻说道,“要不然,你以为依着我的脾性,你能活到现在?”
我心里又是一紧,手心出了些汗。
他似乎是最得意见我怯懦的样子。见我苍白了脸色,嘿嘿笑了两声,凑近了低头问道,“哎?又害怕了?”
“没。”我偏过头看向窗外,咬着唇依旧嘴硬。
他却像是得了什么好玩的宝贝,拿胳膊肘捣了捣我,然后竖着眉扮凶相吓唬我。
我终于忍不下,羞恼地转回身告诫他说,“我不是玩具!”
他悻悻地收了手,依旧抱着胳膊倚回自己的位子上。抹一把脸回我,“别说,你还真是挺有意思。要说你胆儿小吧,那晚你可是敢一个人跑来,哟喝着就要杀我裴老九。可要说你胆大...啧,我还真没瞧出来。哎你说,是不是现在的姑娘都.......操!怎么他妈走路呢!”
马车忽然颠了一下,他个子高没扶稳,一下子脑袋撞到了顶,又发了脾气。
外面的马夫忙不迭小心地赔着罪,回答说,“老爷,到了。再往前是山路,不好走了。”
裴九爷脸色很是难看,却也没多说什么,大力掀开了车帘就跳了下去。
我在他后面正要弯腰跟上的时候,却看见眼前伸来一只宽厚的手掌。
一抬头,果然是裴九爷那张挂着笑的脸。
我微微蹙了眉,道他,“我自己能下去。”
“我知道。”那人脸皮厚,见我不搭理也不觉得难堪,咧咧嘴一笑,重又把手伸近了些。“可老子就乐意。赶紧的,别浪费时间,一会儿那什么良捱不住死了,我可不负责。”
他人高马大,站在马车前头,严严实实地封住我下车的路。贸然跳下去,反怕是跳到那人的怀里去了。
我知道犟不过他,只得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由他扶着。
他倒是还算守规矩,没做些什么,只是笑的我一阵阵羞恼。
一下了车,我就立刻甩开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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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山路还算好走。
不过现在时近黄昏,薄暮下人总是容易很快觉得疲惫。
裴九爷身强体壮,幸灾乐祸地在前头看着我累到叉腰蹒跚的样子。
似乎他不止是喜欢看我害怕。
我觉得,他是特别喜欢看我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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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于到了公子无良的住处。
那是一座小庙。
大概是荒废了许久,外围的墙壁已经坍落了大半。
里面一段保存尚算完好的墙角,一棵没人照料了的老藤枯了半截身子,死蛇一样盘踞着。
再往里,宿孤魂一个人站在破败的院子里。
左手是鞘,右手是剑。
他的剑是黑色的,却又黑的不够纯粹。比起漆黑的古墨,那颜色更像是厚重又浓稠的暗红。
他的样子也比之前憔悴了许多.
大片荒凉的白色已经爬上了他的头顶。
面具下原本漆黑的眼眸变成红色,也许是因为西边火红的夕阳,又或者是因为许久不曾安睡,筋络一样的血丝爬满了眼球。
我说我想进去。
他却不答话,只用深不见底的目光锁着裴九爷,一动也不动。
倒是里面的人开口了。
他说,“谁啊。”
那声音听起来苍老又虚弱,像是一只垂死的乌鸦,引着脖颈发出的凄厉又难听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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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对里面的人喊话,喉咙却偏偏堵得难受。
我有些无措地回头,然后求助地看着裴九爷。
他也愣了愣神,然后挥手冲着宿孤魂喊,“行了,把你的剑收起来吧。老子不进去了好吧?”
我顾不得对着宿孤魂道谢,匆匆地跑进了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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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那么多的风吹日晒,里面比外面看上去要好些。可是依旧能看出破落的样子,柱子与屋顶之间结了蛛网,连台柱上都铺着厚厚一层灰。
公子无良正依靠在佛像的一边,红衣似火。
他的脸上遮着薄薄一层红纱,面纱下颧骨高高的突出,眼窝却陷落的深。
他扭过头望着我,明明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那张脸还依旧含着笑。
“你来了啊。”他说。
他的声音很沙哑,连头发都是干枯的。
我走到他身前蹲下,问他,“你要...要不要喝水?”
他却不回答我。
只是狡黠地盯着我看,然后努力抬着手摸我的脸,“哟,你怎么还哭了?”
“没有。”我握着他枯瘦同树干一样的手,努力止住眼泪。
他满意地点头,抽回手笑道,“那就好,你可千万别哭。咱俩总共才见过三面。别弄得你跟我很熟似的。”
“嗯。”
我趁机他点头的时候赶紧擦去泪,然后问他,“那你要不要水?碗在哪里?”
“不用了。我不渴。你也别乱忙活了,就陪我说说话就好。”
他又把抽回的手重新搭回我身上,说,“外面那个笨蛋活像块木头。我说十句他都不带回一句的,特没劲。嘿,你都不知道我这些天怎么过来的。”
说到这他狠狠地对着外面宿孤魂的背影剜了一眼,然后挑挑下巴示意我看他身前不远的一堆火,旁边堆满了瓶瓶罐罐。
他说,“看到没?我都跟他说了多少遍了,这些药又苦又没用,他还每天都逼着我喝。要不是我现在打不过他,一定要捏着他的鼻子,全给他灌下去,哈哈。”
大概是想象着宿孤魂被他威逼着喝药的窘迫样子,他露出面纱的脸上多了些血色,却也因此咳嗽了几声,痛的弯下了腰呼呼喘着粗气。
他咳嗽的时候,院子外面似乎有了些动静,可终究是没人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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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半晌他才恢复了力气,又说,“我以前有没有说过你和墨很像啊?”
“嗯。”
他忽然又偏过身子来弯着眉眼对着我笑。
他说,“其实你跟我也很像,发现没?”
“嗯。”
“就一声“嗯”啊?”他无趣地扭回身子,冷哼了一声不再看我。“还真是够冷淡。”
“其实啊,”他又说,“都一样。大家都一样。谁都一样。”
他停顿了好久,然后从庙顶破开的洞口往外看。抬起手遥遥地够了够外面那方天,开心地笑起来。
“哎。小丫头,”他喊我。
他说,“你说...人要是会飞,那该多好。”
“嗯?”
“嗯什么嗯,”他不满地蹙眉,“我说人要是能飞,那得多好。”
“哦。”
“又哦。”他的胳膊落了下来,大概是没了力气。
他似乎是有些生气了,骂我说,“你跟外面那块木头也差不多。行了,你走吧。”
“哦。那,我走了。”
“等下,”他又一挑下巴,“把那个给我拿过来。”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他的花葬,远远地悬着通红的柱子上。
我把剑递过去,他就抽出剑刃,照镜子一样换了几个角度打量自己的脸,然后皱眉说,“真丑。”
正要掀开面纱,见我还没走,又立刻遮住了,横眉嗔视,“赶紧出去。”
我只觉得心里很堵。
可又怕眼泪再一次掉落下来惹他生气,于是只好匆匆地往外走。
等我刚刚踏出了门口,却忽然听到一阵很开心的笑,黄莺一样的悦耳。
再然后便是一声长长又长长的叹息。
还有一把剑落地的声音,清脆的一声,像是璆锵相鸣。
我惊讶地扭头去看,看到暮色从斜上方的空处倾泻下来,映得他躺在地上的身影红艳又明亮,就像他之前美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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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无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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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孤魂擦去花葬上残余的血,又把剑小心地放在公子无良的怀里。
他抱着人往山上去了。
通红的血滴落在他的衣摆上,又从衣角洒落在地上。
太阳落下了。
我们重新回到了马车。路上裴九爷一直没有说话。
我也没有说话。
就连车夫都沉默着。哒哒的马蹄踏着地面,一只蝴蝶从掀开的窗口落进来,红色的翅膀轻轻地扇开又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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