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这东西从来是不肯轻易出了眼眶的,可一旦落了,那便成洪,想拦也再拦不得。
我看她在那儿强忍着泪哽咽的样子,知道一时半会儿她是停不住的。于是只好兀自端了茶,等她缓了思绪,才开口问她说,那你倒说,我阿爹如何对不住他?
她调过头去,用力地吸了鼻子,拿手里绣着鸾凤的帕子擦了擦脸颊,说,如何对不住?
她又笑,待笑够了才肯转过脸,反问,你可知血薇堂是干什么的?
江湖上那些个杀手,刺客,凡是有些名声的,三成都属血薇堂堂主东方月麾下。
那些人平日里看着温良贤顺,骨子里可是个顶个儿的凶神恶煞。你那阿爹就在东方月手下长大,平素里做些杀人取命的勾当,拿些个沾腥带血的银子,一个人倒也过得自在。
可阿雄偏不信。
他不信他那个拿命护着自己弟弟的人竟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魔。
为了寻回他,阿雄五渡江淮,七上漠北,每次回来都被路上的风沙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最后找到了,可你猜公子墨说什么?
她笑,说,他说啊,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要挂念了。
她轻颤着肩头,红着眼笑说,好啊,那就听他啊,咱都不挂念了。可他呢?居然转脸就跑回中原来了,为了一个什么叫苏红鸯的女人,搅得整个中原天翻地覆。
阿雄每日听的最多便是那些各门各派的人如何向他抱怨,质问他为何不出手制止,甚至怀疑他有没有能力做这个天下第一庄的位子。
你要他怎么做?
眼看着这个祖辈传下来,耗了他全部心血扶起来的庄子就这么塌在他的手里吗?
可那个公子墨倒好,杀人还杀上瘾了,九大门派的掌门他给杀去了四个。就连阿雄右臂的伤也是拜他所赐。
我敛了眉,没有说话。
她又说,可阿雄偏是个烂榆木脑袋,满脑子只记得当初那个捧着,护着自己的宝儿。若不是这次山庄的林子都被人践了,他怕是现在都不肯将囚龙对着那个血薇堂里的杀手。
她从位子上站起来,吸了鼻子,理着自己的衣裳,动作娴雅却缓慢,似是在等我说什么。
可我却什么也没说。
她终于有些恼怒地径直走向门口。
我犹豫了一阵,居然鬼使神差地起身送她。
.
门外的月依旧像之前一样亮,远处长廊与院子装满了白色的光。
她出了门驻脚望了望天上的月亮,说现在公子墨死了。阿雄心里远比你痛苦。
我说,哦。
她又说,如果不是真的万不得已,阿雄绝不会伤了公子墨。所以能不能...她又停了一阵,还是决绝地这样的月光里转过身,哭花的妆容像是只颓艳的鬼。
她说,能不能,请你原谅阿雄?
微凉的夜风吹过院子,我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没有说话。
她又不甘心地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就算看在宏儿的份儿上也不可以吗?
我仰着头,看天上的圆圆的月亮,看了很久,然后低下头来看着她,小声地问——
你有没有......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叫做‘恩仇千里,死生迢递’。
她闭了嘴,一言不发的望着我。
白色的月光安静地悬在她的头上,终归是没了灵气,像水一样跌在地上,漾出彻骨的凉。
她终于肯别了脸,轻笑一声。然后突然向前揪住我的衣领咬牙吼,如果!如果你真的敢碰他,我司恨烟发誓一定会杀了你,无论你逃多远,我都会杀了你!
她的声音因气愤而沙哑颤抖得不像话,我沉默的看着她因哭泣而通红的双眼,拨开她的手,转身关了门。
我不知道她又在门口站了多久,我只记得,当我最后吹灯的时候,我看到月光透过门上的窗照进屋里,地上是被拖长的一个女人的影子。
.
这两天宏儿再没有找过我。
我想大概是司恨烟将他拦下了。
没有一个叽叽喳喳的小孩子在身旁吵闹,练琴时倒是清净了不少。可周围冷不丁缺了个活人,就连正午时辰的风都让人冷得教人心里发颤。
我只好收起红鸯,起身返回屋内。可只等我踏出凉亭的时候,便感觉自己正被人盯着。
我回过头去看,果然寻到一个。
那是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长得很漂亮,一身红衣独自偎在凉亭上面,手里是一柄鲜红的剑。
我问他,你是谁?
他从亭上落下来。
然后远远地站在我前面,偏着头对我笑,说,公子无良。
他微眯着眼打量我怀里的琴,问,这是红鸯吧。
我说,嗯。
他点头,然后挑眉对我笑,这么说公子墨真的死了?
我说,嗯。
他似乎笑的更欢了。等他笑够了,才肯凑近些,小声地问,那你知道他埋在哪儿吗?
.
屋顶的风比院子里大得多。刺骨的凉风吹过围墙,那人走在风里,衣飘袂扬,妖冶得像一朵绽开的莲。
我顺从地背着红鸯跟在他后面,沿屋檐出了剑月山庄。
我似乎也别无选择。因为剑月山庄终究是天下第一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的,尤其,我又抬头看了眼前面那人,私心里补充,尤其还是穿了一身招摇的红。
可我不行,离了红鸯,怕是连蹩脚的混混都斗不过。我只能顺从地按着他说的去做,因为公屠雄他们还活着,我还不能死。
那个自称是公子无良的人轻功很好,却不肯带我。只是常远远地站我前面,然后百无聊赖地等我追上。
他很好看,就像阿爹。
与阿爹不同的是,阿爹从不肯轻易地扬起嘴角,而他却总是笑。
现在他便站在葬着阿爹的老树下,倚着树干摆弄着手里的红剑,然后扭过头来,冲我招手笑。
我并不喜欢他笑的样子,嘴角似有似无的扬着,透着刻进骨子里的邪,像什么都不在乎,或者说,什么都无所谓。就连眼角不经意地一瞥,都仿若充斥着对这人世带尽寒霜的嘲讽。
我跟上去,问他,血薇堂的人都用红剑吗?
他抚着他的红剑,说,只有花葬是红的。
我又问,那红鸳呢?
他转身离开树干,蹲下来摸立在地上的墓碑,说,墨念是黑的。至于红鸳的话...
他站起来,轻轻地踢了两脚墓碑,然后抬起头弯着眉眼对我笑说,红鸳不过墨念的尸体罢了,管他什么颜色。
嗯?
他一边饶有兴趣地敲着墓碑,一边无所谓地解释,苏红鸯偷了他的剑。
他停下来冲我眨眼补充道,顺便连墨的心也一起偷了。然后她就把墨念给熔了,重铸了一把红鸳出来,送给了墨。
说到这他仰着头想了想,又说,其实啊,我也不知道哪个是尸体。也许墨念是死的,红鸳反倒是浴火重生。
他侧过脸来对我笑,说,管他呢。
然后他就轻轻地挽了衣袖摇晃墓碑,木质的碑身咯吱作响。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他。
他却低了头小声地笑,说,还挺结实的。哎,你过来帮我把它挖开。
我更惊诧地看他,问,挖什么?
他指了指阿爹的墓,理所当然地回答,当然是这个。不挖开我怎么知道里面是不是他。
我想我大概是昏了头,居然敢冲上前去将他从阿爹的墓旁推开。我骂他,滚!
他莫名其妙地看我,然后眨眼问,你是谁?
我的脸上很烫,连声音都因气愤而发抖,我觉得我的眼神一定很凶,就像司恨烟骂我时那样。
我抽出被我藏在琴下的红鸳,骂他,关你何事!
他却笑了,说,看你的样子倒不像是公屠雄的女儿。
我自然不是!
他偏着头,认真的想了想,又问,那就怪了,你是谁?公屠雄为什么会把红鸯和红鸳都交给你?
我站在阿爹的墓前,将剑对准公子无良。
我说,你不是血薇堂的杀手吗?杀人前居然都不提前调查别人的家底吗?
他却笑吟吟地反问我说,为什么要查,知道他家在哪儿不就好了,谁管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家里几口人。
他又笑,说,把在他家遇到的人都杀了好了啊,多杀一个又不会累到哪儿去。
我不知道听完他的话后,我为什么会那么生气,那么那么生气,以至于失去了理智,举起红鸯刺向他的胸口。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的年纪长了,这几个月我的眼睛总是莫名其妙的流泪,像是要把小时候没流过的泪一次性地补了,就像现在。
我看到眼前的红衣被泪水冲成了黑色,只是上面染满了血。
那是常常出现梦见过的男人,他的胸前插着一把断剑。他总是对我笑,说,蓉儿,照顾好你娘。
可我看不清他的脸。我总看不清他的脸。他只出现了一会儿,便又变成了公子无良那张。
公子无良锁住了我的喉咙,扬着鲜红的唇角对我笑,说,小丫头想什么呢,剑都刺偏了。
我拼命踢他,去掰他的手,却渐渐地没了力气。
好在他终于放开了。
或者说,被人阻止了。
.
我坐在地上,按着剧痛的喉咙仰头看,一个戴着半边黑色面具的男人抓着他的手。我不知道那面具是什么动物,大概是某种传说里的凶兽,只有半边的脸。
公子无良甩开他的手,问他,干嘛拦我,莫非你瞧上她了,想要英雄救美不成?
那个戴面具的弯下身来扶我,对他说,她还没有说她到底是谁。
可她用剑刺我。必须死。
说完又笑,说,你倒是怜香惜玉。
扶我那人没有理他,只是低下头来问我,你到底是谁?
我按着胸口忍住咳嗽,说,公子墨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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