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的路上我留意了下,发现这边几间房比别处是不一样的。
不但是木材讲究,上面的雕花更是精细。一朵朵华贵的牡丹簇在浅浅的窗纸上,远远就沁着木香,馨柔清幽,淡而不散,浑不似他处香气那样浓郁淫艳,熏炉一样教人喘气也喘不动。
我猜想这几间雅房大概是老板娘为里面这些人特意建的,也算是讨他们欢心。因此里面坐着的自然不是些碌碌之徒。
可等我推门进去,眼前却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个个锦衣华裳的正襟危坐,一副道貌岸然地品论家国天下。而是七八个人随意地歪斜在座上,桌上一片狼藉,瞧着倒像是些没有礼数的山野匹夫。
我不禁微微地皱了眉,却还是努力扯起嘴角对着中间那个男人鞠躬,说,见过九爷。
裴九爷却只是笑,然后又一手撑在膝上,向前探了身子问,你认得我?
我说,不认得。
旁边立刻有人插科打诨——倒新鲜,不认得怎么不管我叫九爷。
众人便哄笑,骂他说,也不看你是副什么德行。
裴九爷也骂他说,什么地方都有你小子。
我低着头,没有理会他们。
等他们笑够了,裴九爷才又问我说,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苏慕云。
哦。以前倒没听过。怎么着,新来的?
我依旧低着头,嘴角却再扬不起。我说,嗯。
把脸抬起来让我瞧瞧。
我顺从地抬起脸,回看过去。他大概近三十岁的样子。头发都剃去了,面颊上蓄着精短的青色的短须。胸襟微微敞开着,青黑色一只虎从胸前延伸进衣领。跟我那晚印象里的样子一样,即便是坐着,身材也是高大魁梧。模样看着像是个莽夫,可藏在浓眉下炯炯的目光却露出些许地精明凶狠。
他盯着我上下看了看,然后点头说,模样长得不错,干嘛老低着头。
坐在他身旁那人又起哄,说,哎,老九,你这几句话听着跟个调戏民女的流氓可不远了啊。
他一扬手,又笑骂,给老子滚蛋。
那人也不怕,说,我不,我得待这瞧着,别让你再把人小姑娘给吓哭喽。
那些人又笑。
裴九爷也不理,转过脸问我,你弹琴谁教的?
我说,我娘。
他点头,说,哦,那你娘教的挺好的,再给我们弹上一曲吧。
我重又低下头,说,听我弹琴可以,可我有一个条件的。
等我说完这句,发现周遭都没了声。
抬头却见裴九爷脸色忽然沉了下来,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而那伙人一个个坐直了身子面面相觑,先前闲乐的样子一扫而空。
倒是他身边临近的几个依然怡然自得地歪坐着,一副瞧热闹不嫌事大的乐祸样子。
我仰着脸,努力地挺直了腰板看回。
裴九爷一言不发地看了会儿。
大概是好一会儿,然后拿起一樽热酒,举到唇边嗅了嗅,咧嘴歪脸一笑,说,嘿嘿,你这姑娘倒胆大。怎么着,一上来就跟我裴老九谈条件?
我问,可有资格?
他依旧笑,停了酒杯,又放松了身子倚在座位上摊开了仰着,说道,那也成,来,说给我听听,什么条件?
我说,带我去你的宅院。
结果他还没回答,坐在他旁边那个却先坐直了,挤眉弄眼地冲我喊说,哎,哎,姑娘可别犯傻啊我告儿你。这位九爷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去他那儿还不如来我家,小爷可懂得怜香惜玉。
我听见声音抬头望他,却见他穿了一身锦缎的蓝,腰上悬了块鹤饰的玉牌。他这会儿正侧着身子,说话的时候腰身动了动,那玉便也从衣带上滑了下来。刚好翻落了个面,露出“上官”两个赫然的字。
我想他大概是某个富家的纨绔子弟,而上官就是他的家姓。
我之前在茶馆留意的都是关于裴九爷的事,对开封其他的人事并不了解。可是这人能当着裴九爷的面如此说他坏话,那么二人必然关系匪浅,不是世交也该是故友。
也许,去他那里也能伺机接近裴九爷。
周围的人听完他的话也依旧是笑,只是不似先前的欢乐,多了些恭迎与附和,听得人心里烦闷。
裴九爷没理他们,只是一手枕在脑后兴致盎然地看,等他们笑声渐渐停了才又开口问我,你要去我家做什么?
我毕恭毕敬地弯腰,却没有回答。
他也不生气,扭头冲着近旁几个嘿嘿笑了两声,然后重又眯着眼看我,说,好。那爷就带你过去。
.
他带着我出了房门,那些人做了挽留的样子,嘴上说着些奉承的话。
到门口的时候,我总觉得身后有人在看我,抬头一望,老板娘正在二楼,手里捧着一把团扇。见我看回去了,她便微微抬手对我挥了挥。
裴九爷也跟着我抬头望,然后便朗声笑起来,冲她喊,老鸨子,舍不得了?
老板娘立马就绽出笑了,在楼上对着挥着扇子回应道,哟~九爷哪里的话,我哪有什么舍不得的。您看得上我苑儿里的人呐,可是她的福气。
云儿啊。
她又对我喊,云儿,可得好好伺候九爷,千万可别让他不顺心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要对我说这些,只抬头望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听见妈妈的话了没?
见我没说话,她眉毛便低了些,似是有些担忧,正要再开口,九爷便揽着我的肩膀把我拉进怀里去了。
他冲着老板娘摆了摆手喊,行了,行了,别喊了,少不了你的银子。
老板娘对他扬了扬嘴角,可眼神随即收回到我身上。
裴九爷也望着我,笑嘻嘻地说,这老妈子,平时可巴不得把她苑儿里的人往外塞呢,今儿抽得什么风,还要送你一送怎么着。
我愣了下,然后点点头,说,哦。
.
等进了马车,他与我各坐一侧。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位子上,依旧眯着眼看我,问,现在可以说了?
嗯?
他笑了笑,眼睛不知是睁着还是闭着。他说,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没说话。
他也不再问,枕着自己的胳膊,像是要小寐一会儿。
我盯着他滚动的喉结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公屠雄死了。
他点头,说,血薇堂的人干的。怎么,你就告诉我这些?
我说,人是我杀的。
我觉得我大概是疯了。
原本我一直担忧会不会被他识出我的身份,他该是没有,可我却自己招了。
我觉得我真的是疯了,从踏进那间房起我就疯了。我无法忍受他那副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样子。阿爹死了,一条人命死在他手里,可在他的脸上居然看不到一丝的忏悔与不安,依旧事不关己地寻欢作乐。
我深吸几口气压抑心绪,说,我是公子墨的女儿。
可他只是毫不在意地掀开帘子,街上的行人与灯火从窗里一闪而过。
他问,然后呢?
我几乎怒不可遏,抬头看他的眼睛说,我也会杀了你。
他居然又笑了。他坐直了身子低下头望我,说,就凭你?
我不甘示弱地仰着脸说,如何?
他依旧倚在位子上笑,像个痞子。
他说,我不跟女人动手。
我反唇相讥,学他一样笑,说,如何?九爷莫不是怕了?
他倒笑的更欢了。
他说,想杀我裴老九的人多了,一个娘们还他妈能翻了天不成。
说完他又弯下腰眯着眼看我,说,不过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先把你杀了?
原来怯弱这东西是植进人骨子里的,并不会因为见识过多少血与死亡就能慢慢地抹掉。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这才反应过来我这是对谁说话,于是我的怯懦又重新掌控了我的身体。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甚至想不出什么话来补救,只知瞪大了眼睛看他。
那时候他也确实是想杀了我的。
被说书人称作杀意的意图清晰地刻在他的眼睛里,明亮得像一把出鞘的剑。
那种带有明显危险意味的目光让我头皮发麻,即便到现在我的手依然在抖,我的后背依然是凉的,大概已经被冷汗湿透。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为我的怯懦庆幸,因为当他看到我被吓坏的样子时,他放弃了想要杀我的意图,转头看向了窗外。
只是在他转头的一瞬,我看见了他眼底那种目光,那是一种久居上位的人对软弱者发自骨子里鄙视。
他不杀我不是因为心底一念而过的仁慈,只是失去了杀人的兴趣,因为在他看来我对他完全没有威胁。
我想如果他那个时候说话了,他说的一定会是,
真他妈没劲。
.
马车最终在他的家门停下了。
他起身独自下了车。
我坐在马车里,看着他松手时马车的布帘不住地晃,到后来幅度却越来越小,最后重又安静地垂着,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我竟忽然不知哪里鼓起地勇气。我掀开布帘,跟在他的身后往院里走。门前的仆人拦我,我不管不顾地冲进去,跑到裴九爷前面站着,瞪眼看他。
他像是吃了一惊,然后又笑,冲着跑到我身后捉我的仆人摆了摆手,那些人就闭了嘴弯腰退下。
他抱着胳膊眯眼打量我,说,怎么着,真想杀我?
我依旧抬眼瞪他。
他也不恼,仍痞笑着点头道,成,那我裴老九就等你来杀。
他伸手叫来个老仆,吩咐了几句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大堂。
等他走远了,那个老仆递了块布巾,让我擦脸。我才发觉我的脸上居然有些冷,我抬手去摸,竟是泪。
.
那位老仆替我在偏厢安排了间屋子便离开。
我坐在桌旁看红色的烛火在灯台摇摇晃晃,却怎么也想不通我为什么会哭。
我觉得这是一种耻辱,一想到我跑到裴九爷面前时他吃惊的样子我就觉得脸上发烫,因为我不知道他是看到我有勇气跑去见他惊讶,还是见我哭了更让他感到惊讶。
在敌人面前表现的那样怯懦,几乎让我无地自容。
于是我静下心来想,也许裴九爷表现的并没有那么麻木不仁,本不该致使我情绪失控。只是之前见惯了公屠雄杀死阿爹的痛苦,忘记了裴九爷与阿爹却是并没有什么关系。于他来说,阿爹也不过只是旁人罢了。
那,公屠雄会伤心也许只是因为死的是他的哥哥吧。
我问灯芯上那朵摇摆不定的花,你觉得呢?
它不说话,只是依旧摇摆,明明又灭灭。
我吹熄了它。于是屋子就暗下来了。也许还没有,因为月光又进来了,在地上,白的像水。
我脱下鞋子光着脚在月光里踩,它不躲,也不叫,只是安静地卧着,像是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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