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宏儿来了阿爹的墓前。
山上的风更大,老树在刺骨的寒风里摇摇晃晃,枝桠咯吱作响。
公子无良已经在这里等了。我看到树下停着一辆红色的马车,像他本人一样鲜亮而夸张的红。
宿孤魂低着头倚在马车上,怀里是一把黑色的剑。
宏儿停住脚抬头看了看持剑的宿孤魂,先小心地躲在了我的身后,又用力地握紧了我的手走到我的前面护着。
公子无良听到动静,便掀开窗帘往这边看,然后笑着向这边招手。
他在向我道歉。我看到他从马车的窗里探出身子挥手对我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不能帮你了。
我皱了眉问他,什么意思?
他笑,说,别那么担心。
然后向着宿孤魂挑眉,说,我这不是把他叫来了吗,让他帮你好了。
本来想叫我二师兄的。他扭过头来,一边在空中挥着手指写,一边向我解释,说,就是珏,公子珏。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可惜了,人正忙着收复边疆,没空理我这边的小打小闹。所以只好把这个给叫来了。
宿孤魂转过脸来看他,黑色的半边面具掩着他的眼。
公子无良伸手去拉了下他的头发,喊,我要到外面去,叫她俩到里面坐着吧,看着怪冷的。
宿孤魂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只是转身进了马车,将公子无良抱出来,小心地放在树下。
我没有太多谦让,因为宏儿的脸已经有些发紫,毕竟他是天下第一庄的少庄主,除了这些天被逼紧练武,平素里最是没受过累的,又怎么耐得了寒。
.
我们进了马车,宏儿问我他们是谁,我们到这儿干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取下红鸯,放在膝上。
宏儿小心地将帘子拉上,小声说,你别和他们在一起了。我总觉得他们不像是什么好人。
你觉得呢?他又说,尤其是那个戴面具的。我一靠近他后背就发凉,还直流冷汗。
他皱紧黑黑的眉又想了想,似是做了很大的决定。他说,要是待会儿发生什么事,你就赶紧跑,我虽然还没学会多少...也...也能拖会儿...
他有些睁不开眼了,仰着头在我的琴声里打了几个呵欠,依旧小声地嘟囔,要跑的话,你往山下跑。得使劲儿跑。还要记得喊。我爹听到。会来救......
我小心地将他放平,将我的斗篷解下来覆在他身上。
我仰着头呆了一会儿,安静地等着眼泪自己流回眼睛。
可是再低头,它又不听话地跑出来了。我只好仓惶地收起红鸯,逃出马车。
.
公子无良坐在树下仰着脸对我笑,问,你哭了?
我抹去脸上尚未风干的泪,说,没有。
他又笑,说,你很喜欢那个孩子啊。
我说,也许。
那为什么还要杀他爹呢?
我转过脸看了看那辆红色的马车,说,这没有关系。你又为什么要杀他?也是为我阿爹?
他也不答,只说,也许吧。
他仰着头,像是倦极地合上眼,说,其实,墨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就算你替他报仇,他也不见得有多在乎。
见我皱眉,他又解释说,都说人是七窍玲珑种,可墨天生比别人少了一窍。他会对你好,也只是对你好罢了,他并不会真的把你放在心上。
你活着当然好,可死了,也无所谓。他都不在乎。
你对他好呢,他不会感激。你待他不好,他也不会察觉。
公子墨啊,天生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他忽然笑了起来,说,只是后来来了个叫苏红鸯的女人。
那丫头可厉害。表面上瞧着安安分分,可骨子里胆大的很,比谁都精灵古怪。
有次她甚至大半夜溜进几个长老的房间,把他们的花白胡子都用古墨给染成黑色,又借着时间充裕,在掌管戒律的两个长老脸上写了“笑什么”和“安静”两句话。
等第二天操演的时候,下面的人笑得脚都站不稳,然后两个长老站起来,一个骂“笑什么!”另一个吼,“都给我安静!”
真是打趣的紧。
比起平时那些枯燥的日子,那些个月过的倒是欢乐。
只是再后来...再后来的话,人小姑娘情窦初开,顾不得作弄别人啦。每日里围着她的墨哥哥转,本来大大咧咧的小人儿居然也学人掩面和羞走。
公子无良笑的厉害,不由咳嗽了几声。宿孤魂闻声又低头看,面具后似是皱紧了眉。
公子无良却仰着脸,依旧浑不在意地笑,说,算了,不讲了。公屠雄也该来了吧?
我说,嗯,我留了纸条。
他点头,看了看马车,又说,你觉得他会认为你会害那孩子吗?
我说,不会。
那你为什么肯定他会来?
我答,司恨烟会信。
他低着头想了想,说,也对,做母亲自然不愿让孩子承担风险。那你不怕她也舍不得丈夫?
她舍不得。可是公屠雄舍得。
他点头,又笑,说,倒也在理。那些正派之徒为了个仁义的好名声什么都做得出来,不然,早把你杀了也好斩草除根。
我没再说话。
因为我看到天上的阴云愈来愈厚,掌不住的云落在山上,像是撑起天穹的灰色围墙。灰色的高墙铺天盖地,而墙外,盘旋着一只苍青色的鹰。
我又抬头看了看头顶,乌鸦在树上瑟瑟发抖,连巢穴也跟着一起晃。
公子无良也看到了那只鹰。
他看了很久,没有说话。
宿孤魂站直了身子,低下头说,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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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孤魂拿起那把黑色的剑,站在前面。黑色的长发散在背后,像一把铺开的伞。
公屠雄站在他的对面,手里是银色的囚龙。
他扭头看了看旁边的马车,问我,宏儿在里面?
我说,嗯,睡下了。
他说,哦。
他又抬眼看宿孤魂,说,等会儿记得早点送他回家。恨烟胆小,别叫她挂念太久。
宿孤魂点头,然后抽出剑,说,我是宿孤魂。
他停了会儿,又说,你家里人是我杀的。
公屠雄也抽出囚龙,说,嗯,我知道。
他们的剑很快,我几乎看不清他们挥剑的样子,只看到他们都沉默着,然后一剑又一剑的挥向彼此。
公子无良也在看。
他说,他好像有白头发了。
我不知道公子无良说的他指谁,因为我看到宿孤魂挥剑的时候,他的黑发散开,下面是大片的白。
刺骨的凉风在树下呜呜地吹,地上没有了草,光秃秃的山顶,黄沙一层层地涌。
天上的云隆隆作响,终于再捱不住,破碎成细小的白。
公子无良倚在树干上仰着脸看,雪从老树的缝隙落在他的身上,又很快地融成了细细的水渍,红衣浸染。
他闭着眼,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笑。
下雪了。他说,下雪了哎。
.
我听见那边的刀剑声渐渐变得喑哑。
公屠雄要败了。
他一直在退,挥剑格挡的样子一次甚过一次的狼狈。
雪势愈来愈大,两个人残影交错,周围纷飞着红色的雪。
我又一次听到了那声凌厉的鸟鸣。我眯着眼仰头去望,苍鹰孤单着盘旋,头也不回地飞进了灰色的墙。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宿孤魂的剑贯穿了公屠雄的胸膛。
他抽出剑,公屠雄便跪立在地上,微倾着身子抬头看他。他鬓角的白发散下来,雪落满了他的头顶。
宿孤魂远远地向这边望,望了很久。
然后又很慢地走过来,站在公子无良的前面低头看他。
公子无良闭着眼倚着树干一动也不动,雪落在他的头发和眉毛上,在风里轻轻地颤。
宿孤魂看了很久,然后蹲下来很轻地晃他。
公子无良依旧没有动。
我看到宿孤魂的手有些都抖,也许是打累了,又更像是在怕。
他又轻轻地抬手去推,公子无良终于慢慢地睁开眼,然后对他笑,黑色的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像是残败的花。
公子无良费力地抬手去擦,又弯着眉眼笑。
他说,宿孤魂。看来你还真是个天煞孤星。
宿孤魂没有说话。
他又将公子无良抱回马车,然后拿出一个包裹,对我说,这是他给你路上用的。至于这个孩子,我会替你送回去。
我说,嗯。
然后说,谢谢。
他们离开了。
红色的马车在大雪里越行越远,慢慢地消失在山下。
我转身走到公屠雄的面前蹲下。
他已经死了,身下的血铺开在雪地上,像是晶莹的朱砂。
他的剑斜插在地上,我拿到手里仔细地看。
那剑柄下塑着一条青色的巨龙,龙首高昂,气势滔天。
只是龙身伤痕满遍,上面是一层又一层的锁链。
一只囚龙,一辈子也无法挣脱的宿命。
我将公屠雄背到阿爹的墓前,又将囚龙放在他的胸前,替他理顺散开的长发,然后捧起地上的雪,一捧又一捧埋葬他的身体。
我抬头望了眼前面的路,天上,地下,白茫茫的一片,这条路好长,竟要通到天上。
我背起红鸯独自下山,听到雪落地的声音越来越响,身后的风却依旧呜呜地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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