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带着我离开了。
他抱着我,我抱着阿多。
阿多的眼睛阖上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将阿多葬在它常去的那片山坡,因为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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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对我很好。他给我买新的衣服,白色的,像他一样白,一样美。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当我的阿爹啊?
他闭着眼,想了很久,然后对我说,不知道呢。
我说,怎么会不知道呢?做什么事都会有原因的呀。
他想了想说,也许,总有些事是没有理由的吧。
怎么会呢?镇子上的人喜欢鸡,所以他们心疼鸡。阿多喜欢吃兔子,所以它就去捉兔子。
我又咬牙笃定,做什么事都会是有理由的。
他忽然就笑了起来,然后伸过手捏我的鼻子,说,真是个固执的丫头。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却又忍不住笑了,说,还很傻。
我低着脑袋想了很久,可是我并不觉得我哪里说错了。
也许,我想,也许是阿爹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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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好像在赶路,因为我们每天都不停地换留宿的地方,在山上,在河边。
有时候也会在客栈。
就像镇上说书的李爷说的那种客栈,有床,有桌子,还有可以一直喝却不用付钱的茶。
可是阿爹又不像是在赶路,因为他一点都不着急。他常常停下来带我去集市,然后给我买很多精美的糕点。
那是一种很香的点心,比花还好看,比糖还要甜。
他说那叫桂花糕。
像风一样甜的桂花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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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还教我弹琴。
他的琴是红色的,像枣一样红。我问他,为什么琴上只有四根线?
他说,因为那三根断了啊。
那,为什么不接上呢?
他低着头,很认真的擦拭琴身。他说,大概是因为接不上了吧。
我本想问他为什么不换一个,可我又忽然想明白了,我想那把琴对阿爹来说一定很重要,就像阿多对我也很重要。
于是我问他,这把琴也是有名字的对吧?
他说,嗯,叫红鸯。
红鸯...红鸯,哦,它是不是跟红鸳一对儿啊?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过了很久,久到我都要坐着睡着的时候,才听见他很轻很轻地说,对啊,一对儿呢。
阿爹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阿爹很漂亮,所以他笑起来很好看,就像三月山里的桃花。
可是他今天的笑不一样,感觉很...我偏着头想了很久,终于记起一个很久之前听过的词,幸福。阿爹笑的很幸福。
我不知道阿爹为什么这样笑,因为我不明白,只有一把坏了的琴和一把死掉的剑,阿爹为什么还会觉得幸福。也许,我想,也许是因为阿爹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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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真的很傻。
因为他想去江南,可他一直在向北走。我对他说,错了,江南在南边。
他说,没错,在北边。
他说的很认真,我怀疑是我错了。于是我问他,江南真的在北边?
他说,对啊。
那,江南有什么呀?
他蹲下来摸着我的头说,江南啊,是天下最美的地方。那里有白色的山和白色的水,还有白色的花,在白色的风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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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旅途并不顺利,因为总有很多人来找阿爹。
开始我以为那都是阿爹的朋友,直到有一天,有个人当着我的面对阿爹拔出了刀,然后被阿爹用竹筷贯穿了喉咙。
我看到鲜血从他的伤口四溅出来,就像一朵鲜艳的花绽放在喉咙上,花开那么快,败得也那么快。
这是第二个死在我面前的人,第一个是在镇子上。
就是我找到阿多的那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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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那个人听完我说的话后便愣住了,然后又很大声的仰着头笑。虽然笑完之后,他脸上的泪变得更多了。
接着我就看到他回过头冲他的家人喊,阿玉,这辈子是我谢天龙对不起你!
下辈子,一定要再跟着我,老子他妈的一定让你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说完他就拔出腿上的树枝,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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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问阿爹,他为什么要杀了自己呢?
阿爹说,也许是他把我当成来寻仇的仇家了吧。
可是,我们已经决定不杀他了呀。
他说,那,大概是不想拖累家人吧。
阿爹替我盖上被子,然后轻轻地亲吻我的额头,说,早点休息。
可我还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刺死自己,因为我觉得,活着总归是好的。就算会被我刺瞎眼睛,可是能活着,总归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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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又一次看到有人以同样的方式死在我的面前,我做梦了。
梦中是镇上那人死后的事情。那个被他叫作阿玉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把他的尸体抱在怀里,嘴里哭喊着他的名字。
还有他的儿子,倚在门框上,远远地望着我。
一切都跟那晚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在梦里我看清了那个男孩的眼睛,黑色的,像夜一样黑。
然后,我听见他很轻很轻地对我说,错了,就是错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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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很害怕,很害怕地醒了。然后我看到阿爹正坐在我的床边,很担忧地看着我。
我扑进他的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很用力地抱着他。
我问他,阿爹,我是坏人吗?
他说,不是啊。
那阿爹,你是坏人吗?
他想了想,说,不知道啊。
那...我又问他,你有很多仇人吗?
这次他仰着头想了很久,然后低下头,弯着眉眼对我笑,说,我没有朋友。
我总觉得阿爹很傻,因为他总爱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就像现在。
可是,这并不影响我喜欢他,因为阿爹很美,尤其是他笑的时候。
而且,阿爹对我很好,像阿多一样好,因为他总是给我买新的衣服,白色的,像他一样白,一样美。
我从他怀里出来,直起身子,替他将额前的白发撩到耳后,说,我是阿爹的朋友,以后,我保护阿爹。
阿爹又笑了,他将下巴放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抱着我,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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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要到江南了。
他说,翻过这座山,就是江南了。
那座山长满了草,像阿多一样高,比麦子还要黄的野草。
山不高,但山顶的风很大。
折断的枯草在空中飞,就像满天浅黄色的蝴蝶,飞的那么高,又那么美。
我扭过头来看阿爹,他也在看天上的叶子,然后又很轻地笑起来,小心地伸手去接。
黄色的蝴蝶漫山遍野地飞,阿爹闭着眼站在风里,长长的白发贴在背上,连衣摆都是垂的。
我这才记起来,阿爹的头发好像一直是垂着的,我从没见过它们被风扬起的样子,就好像阿爹独自站到了另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永远都没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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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终于到了江南。
可是这里只有灰色的山与灰色的水,跟阿爹口中的江南一点都不一样。我说,江南一点儿也不美。
他蹲下来捏我的鼻子,说,要等呢。
阿爹带着我去了一片桃林,可树上没有桃花。连叶子也没有,只有紫与褐色的树枝,彼此交叉的纠缠在一起。
桃林很深,中间是一棵最高,又最老的桃树,树身挺拔,枝条地错综地散在天上,像一把撑开却未曾糊纸的伞。
桃树的下面空空荡荡,没有乱石,也没有野草,只有一个木刻的墓碑孤零零地站着,像一截枯死的树干。
我看到阿爹坐在碑前,小心地放下红鸯,弹着他曾教我的曲子。我坐在一旁摸着树上厚重的鳞片,抱着膝盖安静地听。
树林很安静,琴声也很好听,可是我还是听到了除了琴声以外的声音。脚步声,人的脚步声。
我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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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男人,穿着紫黑色的衣服,在树后,暗得像墨。
他的头发和胡子都是黑的,但是在鬓角有一缕很长的白发。
他正闭了眼安静地听阿爹弹琴。直到阿爹弹完,那个人才肯睁开双眼,一言不发地看着这边。
可是阿爹好像看不见他,因为他将琴收好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到墓前去了,然后又很小心地抚着碑上的字,说,这是你娘。
我娘吗?
嗯,她叫苏湘,湘江的湘。
那...我说,我娘是什么样的人啊?也像你一样漂亮吗?
他说,你娘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比明月还美,比花还好看。
然后他又弯下腰摸着我的脸说,如果以后阿爹不在你的身边了,你也要经常来这里,替我看看你娘,好吗?
我问他,你要去哪儿?我们不会分开的,阿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笑了起来,说,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娘。
我说,那我也留下来,我要陪着阿爹。
他又笑了,然后伸过手捏我的鼻子,说,真是个固执的丫头。
我也伸过手去捏他的鼻子,接着他的话说,还很傻。
他蹲下来轻轻地抱着我,小声地说,对啊,很傻呢。
我趁阿爹没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扭过头去,可树后那个人却已经不见了,只有他站过的地方还留着一个精致的盒子。
我没有过去拿,但是我知道里面是什么。因为我熟悉这个味道,就是阿爹常买给我的桂花糕,加了很多糖的桂花糕。
我又扭过头看墓旁,那里还有很多一样的盒子,从新的到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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