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我终于来了江南,葬着苏湘的江南。
我安静地倚在那棵老得不能再老的桃树下,仰着脸地看这里白色的山和白色的水,还有白色的花,在白色的风里飞。
我想这里真的很美,就像阿爹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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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李爷说过,大人物离开人世的时候,总是会天生异象。我不知道公屠雄算不算一个大人物,就像我不知道这场纷扬了七天的大雪算不算是异象。
我转过脸去问苏湘,如果阿爹知道我为他报仇的话,他会怎样?
会高兴吗?我想应该会的吧。
又或者,他真的不在乎,就像公子无良说的那样。
可是......他还是一定会笑,因为他总是对我笑。
他一定会像以前一样,摸着我的脑袋低头对我笑,然后说,嗯,谢谢。
他笑的时候眉眼总是弯的,像是晴夜的新月,也那么亮,那么美。
可苏湘什么话也没有说。
一团冰凉的雪从桃树枝上落下,然后破碎,又散开。
我将宿孤魂给我的包裹重新整理收拾好。
我还要离开。因为杀死阿爹的人有四个,除了公屠雄,还有独孤泱,卫凌羽,和一个叫裴九爷的人。
我和宏儿曾一起去听那姓祝的说书人。
他说,他们四个是在五年前认识的,那时候公屠雄大概十七八岁,整顿好剑月山庄后他便常一个离开庄子,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就在江南江北的路上,他结识了这三人。后来四人结义,兄弟相称。
我想我知道他是为什么离开,司恨烟也知道。
他找宝儿去了。找了一辈子。
我一直私心觉得,宝儿一定对他特别好,就像所有的哥哥一样,全心全意地宠爱他那个叫做玉儿的弟弟。
那时候的玉儿也一定很可爱,一定没有青色的胡碴与鬓角苍白的长发。
他也一定经常笑,还会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会哭喊和撒娇。
可他还是死了,死在了花瓶里。
我能想象到他蜷缩在花瓶里样子。他一定是很怕的,因为花瓶很黑,可是他更怕的却是瓶口一晃而过的火光。
那外面一定很吵,会有嘶喊声与唾骂。
他也许会哭,却不敢出声,只能抱着膝盖去咬自己的手背,然后在心里很小声,很小声地喊痛。
玉儿是死了的,从花瓶里爬出来的壳叫公屠雄。
那......
宏儿呢,宏儿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十二岁就长大,然后十二岁,就死了。
我忽然觉得难过,那么难过。
因为宏儿他很乖的。他很懂事。他本该无忧无虑的当他的少庄主,无聊的时候可以去后山,就坐在那棵苍老的古树上,眺望山与山的那边,唱他唱过的童谣。他本可以好好地练武,然后好好地,又好好地长大。
我不想宏儿难过。
我很怕,怕他会像玉儿一样,一声不响地溺死在漆黑的花瓶里。
要是...要是公屠雄没杀阿爹就好了。
对啊,那该多好。
我仰头看着天上依旧纷扬的雪。看着它一片一片的落下,落进我的唇上和眼睛。
是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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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决定去开封,去找裴九爷。
因为传闻卫凌羽狂傲不羁,行迹飘渺,谁也不知他身在何处。而独孤泱...他应该就是那晚穿黑衣的人,在大漠。
裴九爷不一样,他不是杀手,也不是剑客。他是一个商人,他有家,有商铺。
换句话说,想找到他很简单。
我们只见过一面,就是那个下雨的晚上。那夜雨很大,我没有看清他的脸,只记得他北方人骠健体格与肩上那把青色巨剑。
其实我最担心的倒是他会不会记得我。我想应该不会,因为他终究是一个富商。
跑江湖的小商小贩地位卑贱,做什么都要看人脸色,可富商就不一样了,有了钱自然就有了权势,而有权势的人又怎么会屈尊注意一个雨里的小孩儿,即便她的阿爹是正是死在自己手里。
开封离这里不算太远,我走了三个月。
我身上的盘缠是公子无良他们给的,很多,因此我倒不致为生计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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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喜欢去开封城门不远处的一个小茶馆,就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喝着温热的茶。
我跟阿爹在一起四年,不免沾染了他习气,总是像他一样一袭白衣。我想大概这样的装扮在茶馆里太过惹眼,又许是我有幸得了副好皮相,旁边喝茶的男人总是装作不经意地向这边看。
而我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毕竟这是江湖,而不是说书人的故事,没有什么地痞借醉调戏女人的蹩脚故事。
因为每个出来闯荡的人都知道,江湖上有五种人最是惹不得,老人小孩醉乞丐,弱质公子艳丽女。
这些人要么身怀绝技,要么背景显赫。只要不蠢,谁也不肯拿命试险。
说实话我挺喜欢这种简陋的小茶馆,比起茶楼里的鱼龙混杂,在这儿喝茶的人都是清一色的市井小民,而其中尤以男人居多。
男人终究比整日呆在闺阁里女人见识多,尤其是中年男人更是颇爱卖弄,什么江湖上的小道风声,在这种环境里最是容易探知的。而比起说书人为引人入胜的歪曲夸张,这里的消息常常要准确的多。
我在这里安静地坐着,听茶馆里的客人谈天侃地,也大概了解了一些关于裴九爷的家世。
传闻裴九爷手眼通天,与官府与水匪都往来甚密。
这点我倒是不惊讶,哪个朝代还不是官商勾结,表面上清官仁贾,暗地里却狼狈相奸,各自分赃。
这都不重要,我想知道的是他的喜好。毕竟他的功力大概不在公屠雄之下,想要杀他,硬来怕是不行。所以我该设法接近他。
我在茶馆呆了七天后,终于听到一个算是有用的消息。
这位九爷爱听曲。他常去思春苑,听一个叫玉桐的女人弹琴。
我不知道他是出于兴趣还只是附庸风雅,但这大概是我接近他的最好方法。
于是,我去了思春苑。
老板娘看到我的时候表情很是惊讶。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大概是因为她是第一次遇见把自己卖了还要给别人钱的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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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愿意给自己的生意惹麻烦,但是有银子收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
她替我安排了间住处,安排好一切后交待说,若以后有人问起,就说我只是瞧你落魄给你留了个去处,你我以前不认识,现在也没什么关系。这话你可得给我咬死喽。
我说,嗯。
她点头,说,那就好。
然后自顾自地坐在桌旁端起茶,又说,你呢也别嫌我不近人情,这年头谁也不好过,都想过些清净日子。
我说,嗯。
她满意地笑了笑,然后闲聊些我的名字家世。
可我没有名字,于是想了想,说,苏慕云。
我总觉得这个老板娘有些奇怪,因为她与我说话的时候常常会失神,然后僵着脖子望着我,看很久,一动也不动。
我有些累顾不得多想,只管转过身去收拾床铺。可等一切快要收拾妥当,却见她依然坐那儿失神一样看我。
伶乐坊的老板娘看着大概五十岁了,身材微胖,发底有些许的白,那张脸倒是保养的精致,不见多少的皱纹。
见我望她,她终于发觉自己失礼,含谦地笑了笑,告了辞转了身向门外走去。可临关门前却又转了过来,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开口。
她说,其实这世道没什么过不去的,有些事看开了就好。人呢,毕竟该是往前走的,该放的,就放下了吧。
见我皱眉,她又笑笑,恢复了先前的神态说,也罢,到了我这个年纪,有些话本不该说的。就当我多嘴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转回身继续收拾床铺,老板娘站了一会儿,还是叹口气关门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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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夜雨蔷薇》之流也可以当作普通的曲子来演,可我依然怕会被人识破。好在阿爹教过我很多东西,很多,甚至读书习字。至于琴曲那就更多了。
今夜正是玉桐演乐的日子,等她一曲将将作罢的时候,我就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弹阿爹留下的琴曲。
因为这时候听众尚在沉思回味的时候,大厅里安静地很,我想我的琴声他们该是听到的。
事实也确是如此。
我弹琴的时候外面比刚才还要安静。等我曲终,果然就见老板娘盈盈地推门进来,夸道,云姑娘好琴艺。
我点头,说,看您笑的样子,大概是又收到银子了。
她面色微窘,微胖的脸上透出些许的红,只管移步走过来在我前面坐下兀自倒了茶,说,做买卖的见钱眼开岂不正常的事。你倒是人精。
我问她,银子是谁给的?
她吹了吹茶水,抿了一小口,说,自然是九爷,他不发话,剩下的哪个敢争先。
说到这,她面上忽然一惊,又凑过来小声问,你要找的不会就是他吧?
我没有回答。
她却皱紧了眉说,那位爷可不是个好惹的主,我劝你还是小心点儿好。
我点头。
她又叹口气,说,罢了,随缘吧。那人现在在楼下等着呢,你可去?
我喝尽杯中的茶,答她,为何不去。
老板娘又叹气。
我总见她叹气,我想大概是她生意不顺。
她起身带我下楼。
她说,我以前也有一个女儿,姓柳。
我说,哦。
我那闺女年纪大概和你一般大。
我说,哦。
后来啊,那孩子跟着一个做杀手的跑了。
她歪过头来对我笑,说,真不知道一个当杀手的哪点儿好,身上背着人命,谁知道往后发生个什么事。还真不如在我这苑儿里带着稳妥。
我说,哦。
她走到最里面的房间,在门口站住脚,回身问我,你确定要进去?
我低头看了看怀里抱着的红鸯,反问,为什么不?
她却笑了,微眯的眼睛闪着莹莹的光。她说,孩子终究是孩子。
她低着头让开身子,说,进去吧。小心点,别说错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点头。
她又交待,说,见形势不对就出来,外面人多,房里几个都是要面儿的主,不会过了分。
我说,嗯。
然后说,谢谢。
她又望着我出了神,好半天才重新张了张嘴,却想不出该再说些什么,只好尴尬地笑笑抬了抬手叫我进去。
我直到这时候才注意到老板娘那张脸似乎有很多皱纹,只是平日里被光鲜的粉掩着,谁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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