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面具的人与公子无良对视了一眼,然后站起来,对他说,现在知道为什么不能杀了?
公子无良却没有理他,只是凑近了来看我,说,这么说她倒真的挺像墨的。只是,墨的脖子上可没有这么大的红印。
我拿手抚了抚颈上被掐出的红痕,抬头瞪他。
他却不在意地眨眼,说,开个玩笑。
戴面具的人只看了他一眼,便一句话不肯多说地转身离开了。
公子无良冲着他远去的背影招了招手,像是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他是宿孤魂。
上次公屠家老幼八百口都是他杀的。
他又笑,说,现在倒想做善人了。
他说完扭过头来问我,你娘是苏红鸯吧?
他的语气很熟络。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的态度能转换的这样快,就好像先前要杀我的那个根本不是他。
我皱了皱眉说,不是,她叫苏湘。
他却笑的更厉害了。他说,真傻,世上只有苏红鸯,哪儿来的苏湘。
我没再理他,绕过他去扶正阿爹的墓。
他也凑过来帮忙把墓碑按进土里。
我问他,现在不挖了?
他想了想,说,要不还是还是挖吧,毕竟好些年没见他了,看看他的样子也好。
我有些气地将他从墓旁推开。他也不再过来,只是饶有兴致地倚着树干,说,怪不得墨会收养你,两个人连脾气都那么像。
我心跳有些紧了,我扭过头问他,你知道我是被收养的?
他点点头,照样摆弄他的花葬,头也不抬地回答说,那是自然,墨今年二十七岁,你大概有十六了吧。
我又问,那你不怕我是骗你们的?
他却笑了,说,不会,你跟墨小时候很像。
他侧过头去看天边红色的落日,说,特别像。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转过脸来对我笑,说,本来以为你是公屠雄的女儿,想拿了你的命来祭墨。没想到你不是,真可惜。
我冷哼,道他,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我重新在坟头上添土,又说,况且公屠雄是阿爹的弟弟,今年二十三岁,哪儿来十六岁的女儿。
他却笑出声来了。他说,我见过公屠雄,看他的模样,说他是墨的爹我倒信。
他忽然凑过来,说,我们做笔交易吧。
什么交易?
他站直了,挑挑眉说,我帮你杀了公屠雄如何?
.
半月前,我遇见了公子无良。他说他要帮我杀公屠雄。我答应了。
我知道即便我不答应,他也一定不会让公屠雄活着。
那,我为什么还要答应他。
我关紧了门,点了炉香,托腮坐在琴旁。
我曾在夜里外出试过我的琴曲,是我在说书人的茶楼里遇见的几个地痞。我看着他们在我的琴声里蹒跚着跌倒,然后梦生,或梦死。
公屠雄功力确实远在几个地痞之上,可假以时日,我也应该足够杀他。所以我想不通,我那日为何会答应公子无良。
想不通,如何都想不通。我看了看青烟袅袅的香炉,里面是星星点点的红。
我觉得有些闷,便移步出了屋子,去凉亭坐着。
外面毕竟已经是深冬了,昨夜地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我小心地缩了手放在嘴边哈气,看着霭霭的白雾在眼前缭绕成一团,又慢慢凝成了一个人脸的形状。
我私心嘲笑自己是有多孤单,看什么都像是人。于是再呼一口气将它吹散,可没成想雾气散尽,那张脸竟愈加清晰。
那是宏儿。
他学着公屠雄的样子穿了一身苍青色的衣服,腰上居然还像模像样的佩了把剑。
他一走来便话也不说的一头栽在桌上。惊得我赶紧上前将他拉起来,却瞧见他迷糊着一张小脸,嘴里小声地嚷。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将他扶到凉亭的木凳上,问他,这是怎么了?活像个累垮了的长工。
他趴在桌上烦闷地摆着桌上的茶杯,大声嚷,还不是我...
他小心地抬头向四周看了看了,看没人后,才肯继续埋怨说,我爹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个月里居然有空过来监视我练武,白天练,晚上还要练。
他可怜巴巴地把手伸给我看,说,呐,你看,都是他打的。
我低头看了看,他的手心竟还印着几道青紫的鞭痕。
我皱了眉,轻轻地在他手心拍了下,说,还是打的少了,居然让你有空来这里抱怨。
他立刻抱着手龇牙咧嘴地皱脸装痛。我好笑地拍了他的脑袋,然后小心地拉过他的手,替他揉。
他又小声说,其实吧我倒挺希望他来看我的。以前,以前一年都见不到他几回。
他想了想又说,要是不打我就更好了。
我觉得我的心有些痛,像是有谁用剑刃挑拨。我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安静地捋顺他的头发。
他却又忽地跳起来,转了个身,高仰着小脸得意地问我,不过我爹倒是给我换了件练武的衣服,呐,好看吧?
看他孩子气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嗯,好看,宏儿穿什么都好看。
他呆呆地站着看我,说,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掩住嘴,没有理他。
他又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娶你。
我笑的更厉害了。我说,嗯,娶我。
他却恼了,红着脸争说,笑什么,我是说真的。我一定娶你,就用那种,那种红色的轿子娶你。
我努力忍着不笑,说,嗯。红色的轿子。
他又说,还有马。
我说,嗯,马。
还要让陈伯去吹唢呐。
我终于又忍不住笑出声,说,嗯,唢呐。
他脸更红了,像是个煮熟的虾公,他龇牙咧嘴地扑上来扯我的手,喊,我是说真的。
我只好又忍住笑,摸着他的脑袋哄他,嗯,真的,真的,我相信。
他却一巴掌拍开我的手,说,别摸我的头,那是对付小孩儿的。
我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了,拉他的手说,嗯,宏儿长大了,宏儿不是小孩子了。
他眼睛瞪得更大了,一下子甩开我的手喊,你,你,你还用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跟我说话!
说完他便气哄哄地转身出了亭子,我赶紧叫住他,忍笑指了桌子上的剑喊,宏大人,别落了您的宝剑。
他却用力地挥了衣袖,头也不回地喊,不要了!
我想也许他是真的生气了。毕竟宏儿正是十二三岁,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年纪,最受不得别人拿他当不懂事的孩子。
我又缩了手哈气,想着他刚才生气的样子,倒真是可爱的紧,就像小时候的阿多。若是,若是他不是公屠雄的孩子,那该多好。
我又笑,想他当然不是公屠雄的孩子,公屠雄二十三,宏儿最少也该十二岁了。十二岁,我倚在凉亭的柱子上,闭上眼想,十二岁,宏儿能不能像当年的玉儿一样,一样的出色或坚强。
我忽然觉得院子里的风更冷了。我只好取了桌子上的剑回了屋里。
.
我将宏儿的剑摆在桌上。剑身三尺,上面刻着“无渊”。
我想这个名字大概是公屠雄取的。
无渊,无怨。
又或者,无缘。
我一个人拿着无渊去书房,用桌案上的丹砂将“无渊”两个字染成红色,像红鸳一样的红。
等我满意收工,天已经黑了,大概是三更时分。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面没有月亮,连星爷没有。
只有黑色的云伏在头顶,像巨大的铁幕沿天穹缓缓落下,风声轰鸣。
我裹紧身上的衣服带着无渊去了后院宏儿练武的地方。
.
公屠雄也在这里,负着手,看宏儿在屋顶上挥舞重剑。
天很冷,宏儿却衣着单薄,像是出了满身的汗。我看到宏儿瘦弱的腿颤的厉害,大概练习了很久。
我有些心疼,于是将无渊递进公屠雄的手里,说,现在三更了,宏儿只是孩子,无须如此苛求。
他低下头来看我,鬓角的白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的脸。他对我笑,问我,你肯等他慢慢学吗?
我低了头,哑口无言。
云里远远传来一声雷鸣,沉闷得像是古钟在响。
公屠雄抬起头看了看天,说,大概是要下雪了吧?
我也跟着抬头看,黑色的云雾沉落更深,像是只伸手便能触到。
我说,嗯,是时候下雪了。
他没再说话,我也沉默着。只有宏儿挥剑的声音飘在风里,又转瞬即逝。
.
公子无良的计划很简单,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计划,只要将公屠雄随便引到一个地点就好了。他说,只要公屠雄的身边没有那些碍脚的护卫,杀了他应该还是一件比较简单的事情。
我决定听他的,地点就定在后山的老树下,阿爹的墓前。
今天比昨夜更冷,风抽在脸上,像鞭苛一样刺痛。宏儿替我攘紧了身上白色的斗篷问我,姐姐,我们去哪儿?
我咬紧了嘴唇没有回答。
他又叹气说,要是我爹知道我偷跑出来不练武还不知道怎么打我呢。
我想了想说,他不会打你了。
他却仰着脸对我笑,说,我就是随口说说,没事儿,反正是出来陪姐姐的,挨打也值得,嘻嘻。
我又说,他以后再也不会打你了。
然后又补充,你一个人要好好地。要听你娘的话。
他漫不经心地摆头应付说,我什么时候不听我娘的话了,我娘虽然不打我,可她比我爹可凶多了。
他一脚踢飞路边的石子,然后拉着我的手往前跑去追,然后再踢走,一张小脸冻地通红。
他说,小时候我不听话,跟着路上的人走了,过了两天才找回来。我娘气坏了,把我关在屋子里,半个月没放出来,可憋死我了。
他又回过头对我笑,说,最毒妇人心。说书先生教的话我到现在都记着呢。我娘就是个妇人,头发长见识短的,不跟她一般见识,她说什么我听便是。
我放慢了脚步,小声说,嗯,最毒妇人心。
他却紧张的拉我的手辩解,我没说你,我说的是那些女人,像我娘那样的。我没说你。
我牵牵嘴角笑了笑,然后伸手摸着他的头顶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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