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屠雄没有食言。
他带我回家了。
这次他是从正门回的家,街上的人都在向他鞠躬。
我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笑的,就像我们那儿的人在庙会上一样。
我没去过庙会,但是我看过,和阿多一起看过。
那个时候的人就是这样笑的,用李爷的话来说,那叫喜庆。
.
李爷是我们镇上唯一肯对我说话的人,虽然他最常对我说的永远都是那句“可怜的孩子。”
我一直以为人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会这样,所以我想不通他们现在为什么会这样笑,尤其还是对我身旁这个男人。
我困惑地环顾四周,发现这么长的街,却只有两个人没有笑,一个是我,一个是公屠雄。
尽管他也正做出笑的样子。
等门关上的时候,我问他,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
他说,因为他们以为世上最恶的人死了。
谁?
公子墨。
阿爹是好人。
他弯下腰望着我的眼睛,说,没有谁是坏人。
.
他的家很大,像李爷口中的郡王府那么大,里面有走廊,假山,还有很大,又很美的花园。
他带着我进了大堂。
我坐在侧边的桌旁,对面坐着一个女人,大概是公屠雄的妻子。
她在看我,从我走进堂中她便一直看着我。
我没有抬头去看她的眼睛,但我能感觉她的目光,她不喜欢我。也许应该说,她恨我。
她似乎有话要对我讲,我能听见她对着我咬牙喘气的声音,尽管她坐得离我那么远。
不过她还是转头去了。
我看到她扭头对着公屠雄,然后摇头笑了一声说,你果然还是把她带回来了。
公屠雄倚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我低下头看仆人端上来的茶,青色的,还有褐色的泡沫贴在内壁,下面是慢慢沉降的叶子。
我没有再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
我抬头看了看,她已经不见了,只公屠雄一个,闭着眼仰在座位上,身后是一只巨大的鹰。
就像我在山上看到的那只一样,都有着苍青色的翅膀与鸟喙。
.
尽管我曾对他说过我想要杀死他,可公屠雄似乎对我并没有多少防备。就连我向他索要红鸳与红鸯,他也很快答应了。
于是它们再次回到了我的手里。
可我却并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要要回红鸳。因为阿爹从没教我用剑,他只教我弹琴,一首安神乐,半支杀人曲。
这很奇怪。因为我娘说凡...
因为,凡事总是有理由的。
我想我可能是病了,不然,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揉揉眼睛,小心地将红鸳收好,然后低下头来察看红鸯。
红鸯被他保存的很好,虽然上面依旧只四根琴弦。
我将红鸯背到花园摆开,因为阿爹说过,红鸯最喜欢的东西有两种,一个是夜,一个风。
花园这儿就有风,我想红鸯一定会喜欢。
.
等我弹完一曲,我听到有人从我的身后走来,说,《夜雨蔷薇》。
他又说,你跟你爹弹得不一样。
我问,哪里不同?
他仰着头想了想,说,你爹弹的是雨。
像雾一样的轻的雨。好像只风吹便能散去,却又如何也散不尽。悱恻缠绵。渐染蔷薇。
可你的不是。
你弹的是剑,比雨还密的剑,顷刻间便花残叶败,声声夺人性命。
我说,天下只一个公子墨。
他说,是啊。他死了,世上再没有他的夜雨蔷薇。
我也说,对啊,他死了。
我又抬头望着他的眼睛,补充说,是你杀死的。
他的眉头忽然拧紧。他低下头来看着我,看了那么久,终是什么话也没说地转身离开了。
我坐在琴旁望着公屠雄离去的背影,看着他慢慢穿过假山,走廊,最后消失在门口。
等我转回身的时候,却看到琴前居然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正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我。
他问我,你是谁?
我想了想,这才记起我好像从没有名字。于是只好反问他,你又是谁?
他却仰高了小脸对我喊,小爷是问你呢。
我皱紧了眉,想,大概他就是那个女人口中的宏儿,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就是公屠雄的儿子。于是我不再理他,绕过他去琴前坐下。
他却红了脸,大概是觉得自己被无视,折了面子,于是又羞恼地扯我的衣袖,喊,你,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呢!
我也不理,只是低了头继续弹琴。
他该是嚣张惯了,没受过被人漠视的对待,脸上更是明显地红了几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本以为他会觉得无趣而离开,没想到仅过了一会儿,他竟又凑过来,低着脑袋看了会儿,依旧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说,你的琴好像坏了。
见我不答话,他又像是要说服我一样笃定重复说,真的坏了,少了三根线。
......你不想修一下吗?
我还不理。他又自顾自地小声说,陈伯好像会修这个,要不要我帮你问.....
我终于还是站起来,大声地冲他喊,公屠宏!你能不能离开这儿,我不想与公屠家的人多费口舌!
他被我突然地动作吓得倒退了一步,脸上红的像是要滴血。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委屈说,我不叫公屠宏,我就叫宏儿。
我看到他的黑色的眼睛转了转,竟隐约带了些泪色。像极了那晚被我骂时的阿多。
那天它也是这样,泪眼汪汪的,用它健全的右眼看我。
我的心里竟莫名地软了几分。
毕竟...毕竟阿爹的死只是公屠雄的过错,与他无关。于是我缓了语气,说,你去别处玩好了。
大概小孩子变脸总是很快,见我不想之前那样冷淡,他脸上的委屈与沮丧很快就消去,又仰着小脸问我,怎,怎么了?你不喜欢我吗?
我本想说一点也不,而且我会杀了你爹。可我居然收住了,我说,不知道。
这很奇怪。
因为凡事都是有理由的。可我居然又说不知道。
我忽然觉得有些悲哀,心想我也许是真的病了,可能,还病的很重。
似乎有人在拉我的衣袖,我低头去看,是那个叫宏儿的孩子。
他站在旁边的假山上探手拭我的额头。
他喊我姐姐,他说,姐姐,你怎么了?
他靠的很近。我能很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就像阿多。
我说,没事。
是心情不好吗?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让人心情好起来。
我说,我没事。
大概小孩子都比较固执。他执意拉起我的手说,走啊,我带你去。
他带我来的地方很美,有风,有草,还有一棵很高,又很老的树。
可我并不觉得这个地方会让我心情变好,因为这里葬着阿爹。
那个孩子跑到树下,蹲下来看墓碑上的字,然后回过头皱着脸对我说,之前还没有这个来着。
我没有说话。他似乎更紧张了。
他站起来局促地拽自己的衣角,说,早知道这里埋着死人,我就不带你过来了。
明天我就叫人把它挖走,别生气好吗?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随口说,没事,这里挺好的。
你也喜欢这里?
我说,嗯。
他笑了,腮上浮着浅浅的酒窝。
他的笑看起来很舒服,就像阿多。
虽然,阿多从来都不会笑。
我发现我并不讨厌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孩儿。我看到他很快地爬上树,然后坐在最高的树枝上,晃着脚丫,唱着这里的童谣。
我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说,我也不知道。
他又说,哎,姐姐,你说城外会是什么样子的啊?
不知道。
他却自顾自地摇着脑袋想,我觉得会有狼,就像三叔身上的那种狼,那么漂亮。也许还应该有熊和老虎。对了,还要有马,要很多很多的马。风一吹,它们就开始跑,在山上跑,在草地上跑。它们跑的肯定比风还快。
他又笃定地咬牙,外面肯定很美。比我娘做的衣服还美。
我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望,说,也许外面什么都没有。
他很惊讶。
然后从树上探下头来大声地反驳我说,怎么会什么也没有呢?!如果外面什么都没有的话,那风为什么不肯留下?
他又抬起头来看着远方的山,小声的说,连鹰也不愿意在城里待着。
我抬头望着他,没再说话。
他又在风里晃起脚丫,咿咿呀呀地唱着单调的童谣。
我喊他,说,公屠宏,在北边就有一个很美的地方。
嗯?北边?他从树枝上站起来,说,在哪?我怎么看不到?
我说,在那座山的后面。
哦。他有些失望地慢慢坐下,哼了一会儿歌谣后,又探下脑袋问我,那里真的很美吗?
我点头说,嗯。那是天下最美的地方。
那里有什么啊?
那里有白色的山和白色的水,还有白色的花,在白色的风里飞。
他有些惊讶地问,真的吗?那个地方叫什么?
叫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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