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谢了又开了,水枯了又活了,人死了又生了,国灭了又兴了,一千年很快就要到了。
哀牢山。
是一座囚笼。
六界之中最坚固的囚笼。
专门囚禁神仙、妖魔鬼怪的囚笼,囚笼里关着的那些人,随便一个说出来都震惊六界。
那监牢由一群鸟人关押看护,半人半鸟,法力强大而且忠诚。
数万年以来,从未有人从那里面逃出来过。
除了一个上古的神,堕落的神。
可是他已经湮没在虚无。
从此,再没有人能走出那里一步。
夜静静沉默。
鸟人们静静伫立在山顶上,看守着这一座囚笼。
每半个月有半天时间,所有囚徒放风,除了关在最底层冰牢里的那个女人。
那是个傻逼。
但是长得很不错,那一身皮肉应该很好吃。
所有人都这么说。
囚犯们平日里没什么娱乐,所以会抓住这每半个月的半天时间,好好休整。
所谓休整,就是相互打架,打赢了的把打输了的杀死,然后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好补充体力。
这就是为什么,数万年来,无数新的囚犯被投进来,而囚笼里仍旧空置了很多牢房的原因。
每天都有囚犯死去,被打死,被虐死,被饿死,被休整而死。
而负责监守的鸟人们从不过问,他们的职责只是不让他们出去,至于他们是死是活,他们不会管。
这近一千年以来,那个女人,被打死了无数次,被虐待了无数次,被“休整”了无数次,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活着。
而凡是吃过她的肉,喝过她的血的堕仙和妖魔鬼怪,统统都变得更加强大,然而,在变得更加强大以后,他们会更进一步地“休整”她。
每半个月一次,整个哀牢山的堕仙和妖魔鬼怪,一起“休整”她。
她毫不反抗,似乎失去神智。
果然是个傻逼。
哀牢山的犯人们每次在“休整”结束以后,无不唾弃一声。
那一天七月十五,月圆之夜,太白金星到来之际,恰好看见的就是她被众人集体“休整”的一幕。
“本上神一直很安静,不过只想做个安静的美男子,干什么要来这样一个鬼地方,看见这样一幕人间惨剧?真是,善鸟个哉的。”
他手中拿着一叠考卷,那是太上老君临行前交给他的,嘱咐要对那些被囚禁的妖魔鬼怪和神仙做一些测试。
太白金星很好奇:“什么测试?”
太上老君拈着三道长须,讳莫如深地说道——
“关了这么久,看他们是否变成了傻叉。”
“那如果变成了傻叉呢?就能被放出来了?”
“那要看傻叉到什么程度。”
“傻叉到什么程度能被放出来?是不是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的程度?”
“要忘了是谁把他关进去的。”
……
太上老君在离开之前,最后提醒道:“记得,首先去看那个被关在最底层的女人。”
“看看她傻叉到什么程度了。”
太白金星来到哀牢山的时候,发现山是座好山,就是太冷。
守山的大士也是个好人,可惜是个鸟人。
太白金星望着最底层,被群殴、群虐的红衣女子,略有些怜悯地问道:“你们难道不管管么?”
鸟人回答道:“天帝有旨,只要不出山,死了无所谓。”
那鸟人带着太白金星从哀牢山的升降梯一直往下,那是一座巨大的监
狱,监狱被分割成无数的小间,每个小间里关着一个神仙或者妖魔鬼怪。
密密麻麻,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
嗖嗖风过,一阵潮湿阴冷的风吹过,太白金星感觉下地狱也不过如此。
然而,地狱,也比不过这里,因为地狱没有这么冷。
冷得连神仙也几乎要被冻成冰块。
越往下越冷。
升降梯下了九九八十一层,最后哐当一声,停在最下面,下面那一群堕仙和妖魔鬼怪,看见太白金星,呲牙咧嘴地就要上来,太白金星手一举,手中一柄金剑一闪,所有人光速退下。
那女人躺在一方冰棺里。
那冰棺没有盖子,所以失去了一切保护,好似孤儿一般孤零零躺在冰棺里面。
她身上的红衣已经被扯成碎片,大半身鲜血淋漓,四肢上的血肉都被挖走,看得见森森白骨,浑身看不见一块好肉。
脸上也更是恐怖,眼珠子被抠走了一只,鼻子也被挖走,嘴唇只剩半片,歪歪扭扭地盖在缺了几颗牙齿的嘴上。
那一双黑色翅膀上的羽毛七零八落的,搭在背上,像一堆破棉絮。
太白金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这就是凤妩?
这就是当年那个艳绝天下,号称六界第一美人的凤凰女王凤妩?
她忽然微微侧身,一个优雅的姿态,恍惚间还有当年的美丽,她又试图往外挣脱,然而,好似浑身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将她永远囚禁在一个冰冷的柜子里。
太白金星将手中拂尘轻轻一扬。
手中一卷帛书,一支毛笔。
等待着。
然而等了许久,只有冷飕飕的风,钻入骨髓,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她死了么?
可是,一联想到她的身份,太白金星又觉得她是不会死的,因为她是凤凰,凤凰是不死鸟,更何况是凤凰之王。
他咳嗽一声,试探性地喊道——
“上神,请问您最近还好吗?”
……
“上神,请问您饿了吗?”
……
“上神,请问您还活着吗?”
……
仍然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候,“啪”的一坨鸟屎落在他头顶上,太白金星皱了皱眉头,暗中诅咒太上老君那滑头,把这个苦差事交给了他。
“哗啦”一声,女子缓缓张开眼眸,一双金色的眸子,金光一闪,恍若有利剑自黑暗中射出。
太白金星浑身一抖,望着她,然而,很快地,那双眼睛变得十分混沌,伴随着一声迷茫的“嗯”的声音。
“你是……”
太白金星略微放下了心,咳嗽一声,两只手分别伸出了三个指头,笑容莫名有些诡异:“三加三等于几?”
那女子思考半天,本来想回答“七”,然而,她最终脱口而出:“等于九。”
太白金星笑得有些放心,又问:“天空是蓝色的吗?”
她回答:“黑色的。”
太白金星脸上的神色更加放松了:“统一天下的是秦始皇还是妲己?”
她回答:“妲己。”
太白金星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她很诚恳地回答:“绝对是女的。”
答案十分令人满意。不过,万一,她还记得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呢。
“你记得是谁把你关进来的么?”
太白金星想着,问完这一个问题,这一次的测试就算基本完成了,这么傻叉的任务,居然叫他这个堂堂上神来做,真是不把他老人家放在眼里,以后得回去好好摆摆谱,把这次丢掉的面子找回来。
凤妩听见这一声,眸中金光一闪,好似千年往事纷至沓来,又转瞬即逝,然后,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好似困倦到了极致。
“傻叉。”
太白金星很满意地走了,似乎还在那纸上写了一行字——
傻叉。凤妩第二次测试结果。
正准备走,那女子问道——
“我是谁?”
太白金星眼皮都没抬,敷衍地回答道——
“你是凤凰。”
那女子听见“凤凰”两个字,眼神更加茫然了,正想再问几句,太白金星迫不及待地走上了升降梯,升降梯夺夺上升,在冰牢里留下一层淡淡阴影,光影离合之中,忽然在半空中出现了一朵花。
那是一朵银色的花,银色花瓣,花蕊似乎是黑色的,像漂浮在半空的幽灵,散发出神秘幽微的光芒。
又好像一封悄然传递的信笺,带来了很远很远的消息。
凤妩浑身颤抖了一下,咳出一口血来。
自从那以后,哀牢山的妖怪们发现,关在最底层牢笼里的那个女子似乎有些清醒的意识了。以前,她总是任人欺负,很少有反抗的意识,可是,那天以后,她开始反抗。
而且,她反抗的力量非常惊人,不过三五日,就将哀牢山的众妖怪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她记不起自己的身份,于是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做——阿蒙。
虽然从前,阿蒙常常被人欺负。可是,现在,她却不大欺负人,除非有人欺负到她头上来,因为她给自己制定了新的人生准则——以德服人。
那天早上,阿蒙正在做梦。绝对没招谁没惹谁,结果一坨鸟屎落在她头上。
按理说,在哀牢山这破地方,偶尔一坨鸟屎落在头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问题是,那是一坨鸡屎。
那是阿蒙在哀牢山最大的情敌——野鸡精。其实本来,也不算情敌,因为哀牢山看得过去的,也只有那么两个妖怪。
其中之一的九尾狐仗着有点姿色,到处发骚,引得哀牢山众女妖怪春心动荡。本来,阿蒙也和它扯不上关系,可是有天晚上她上茅厕忘了带草纸,左右没人应,想起隔壁邻居九尾狐或许有草纸,于是吼了一嗓子——
“九尾狐,如果你不给我草纸,我就不准你吃鸡,特别是野鸡。”
其实,这原本是一句很纯洁的话,但是这句话流传甚广以后,所有人都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瞅着阿蒙、九尾狐和野鸡精。
作为一只凤凰,虽然是疑似的,居然沦落到和鸡成为情敌,这也够丢脸的。
可是,更丢脸的是,这只野鸡还是公的。
虽然凡间有话说,掉毛的凤凰不如鸡。
但是那天早上,阿蒙确实是怒了,忘记了自己定下的要以德服人的人生准则,抖了抖身上仅剩的几根毛,骂了一声:“谁落的鸟屎,给我滚出来!”
就在阿蒙提着烧火棍,才刚刚冲出洞穴的时候,对面的野鸡屁股已经晃荡在我眼前,她一烧火棍丢出去,结果砸到了自己头上,然后,昏了过去。
她真倒霉,真的。
然后,在梦中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阿妩,快找到谜底……你有危险……”
……
然后,她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梦见一个和尚,庄严温柔。
梦见她自己,鲜血淋漓。
她处在一片血色的雾气中,鬼魂出没,怨灵飘荡。
她提着一把剑,在血海中厮杀。
力气将竭,怨灵恶鬼围着她,要将她撕裂。
她拄着剑,就要倒下去。
不远处,出现了一点金光。
金光里,有一颗光头,光头上九个疤痕。
即使隔了那么远,她也能看见是黛青色的,带一点妖艳。
金光渐渐盛大,她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在闭上眼睛的一刹那,她看见了一双深黑的眼。
那双眼睛,庄严温柔,安静深沉。
而那九个戒疤,泠泠妖冶。
阿蒙渐渐沉溺,以为是哪个妖怪上茅厕忘了带草纸,使了个障眼法,想将她诳骗了去给它送草纸。
忽然传来一声狮子吼——
“还不醒来!”
她大惊坐起,梦境消失,眼前出现了一朵花。
那花漂浮在半空,像一个流连不去的幽灵。
银白的,幽暗的,带着神秘气息的,似乎有着古旧历史的。
那朵花似乎对她笑了。
还发出了轻俏的笑声。
这是什么东西?
她眼睛一花,再一看,那朵花已经不见了。
然后,她正对上四只骨碌碌的眼睛。
“啊——”她大叫一声,同时,听见另外两声大叫。
然后,那四只眼睛飞快地避开,逃离,逃到一半以后,停住,又回来看着她。
那四只眼睛分属于九尾狐和一头狼,四只眼睛圆溜溜地瞪着她。
阿蒙从他们的瞳孔里看见了她的样子。
雪白衣裳,大红裙子,长发披肩。
一个人类女子的形象。
她那一双华丽的黑翅膀呢?她的凤凰真身呢?她咋个变成了人的呢?哀牢山好像还没有谁有变成人形的先例吧?
除非是……她觉醒了另外一个重要的身份?
不可能。
还有比凤凰更高贵,更重要的身份?
分明是被哪个妖怪施了什么怪异的法术。
阿蒙想她不过做了一个梦,没招谁没惹谁,就把她变成了这么个鬼模样。
她真倒霉,真的。
阿蒙失去了凤凰的形象,心中不由一阵恐惧,心想她莫非穿越了?可是看看周围的环境,冰天雪地,群魔乱舞,这依然是哀牢山地界。
她的老邻居九尾狐显然不认得她了。
对面那只风骚的野鸡还在搔首弄姿,但是那眼里的嘲笑明显不是冲着她的。
他们都不认得她了。
好像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阿蒙踌躇了半晌,问了几个极有价值的问题。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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