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出去偷东西的时候。
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尖俏的声音高声喊道——
“那不是长宁吗?”
那是安定公主的声音。
“长宁?莫非是那位‘不可说’小姐?”
“就是那个淫荡暴虐的公主?包养了很多男宠,当了四次寡妇的那个?”
“真是个荡妇,不知廉耻。”
“还是老天爷有眼,让她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我呸!还晋国第一美人啊!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还不如我好看呢!”
……
所有经过她身边的人都会往她身上吐唾沫,往她身上扔臭鸡蛋和烂菜叶,她才刚刚试图站起来,就被人一脚踩下去。
然而,她却坚持着重新爬起来,一次又一次。
嘴角已经被咬破了,她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望着一个既定的方向,将自己的头死死抱住。
那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姿态。
牝鸡站在安定公主身后,拼命咬住嘴角,不敢说话,浑身颤抖。
……
这样反复的大规模的羞辱,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大约是天黑了,羞辱的人都回家了,长宁公主才摸索着从地上爬起来,她将白日里那些人扔过来的烂菜叶和烂鸡蛋收在怀里。
终于爬回去之后,她又挣扎着把今天偷来的馒头包子喂给梅修远吃,然后自己把那些烂菜叶和烂鸡蛋吃了。
东西吃到肚子里,刺激恶心得她想吐,但是她忍住了。
她必须要坚持到梅修远好起来的那一天。
正当她以为这样的苦难没有尽头的时候,她接到了回宫的旨意,原来会稽王听闻四大才子上书,说长宁郡主身为皇族,竟然被当街羞辱,实在有辱皇家颜面,恳请让公主回宫。
长宁公主在接到旨意的那一刻,深陷的眼眶里忽然流出了两行泪水,她瘦弱肮脏的身躯紧紧抱住梅修远,低声喃喃地说道:“老师,我们可以回家了。”
梅修远厌恶地躲避着她,皱起了眉头,冷哼一声:“拜公主所赐,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长宁公主已经麻木的身子,忽然一僵,脸色惨白,还未来得及说话,梅修远又厌恶地说道:“你怎么这么臭,离我远点。”
如同噗嗤一声,一刀刺中心脏,长宁公主浑身变得僵硬,所有的力气都伴随着一句话消失了。
她感觉自己的胸腔里面的那颗心,似乎已经不再跳动了,生命的气息渐渐消失,仅有的生机不断流失。
她颓然地离开他,用那双肮脏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无声地躺在地上,像一个死人一般。
最后,宫里的人来接他们回去,走进这个小屋之后,被一阵恶臭熏得捂住了鼻子,好不容易回宫之后,安定公主在门口来接她。
“姐姐,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怜惜,如今会稽王仁慈,姐姐可就别再东想西想的了。”
长宁公主一直没有说话,她如今连呼吸都感觉困难,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然而,当会稽王问她有什么心愿的时候,她沉默了半晌,咳嗽了半天,最后,像是在用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一句话——
“我想嫁给梅修远。”
会稽王似乎沉默了半顷,才说道:“如此,甚好。”
腊月初八,长宁郡主第五次大婚,驸马为玄清道观的观主,前太学生梅修远。
那一日,也是她二十三岁的生辰。
灯火辉煌,红烛高照,红梅花灼灼盛开在御花园里,似乎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同样一个夜晚。
那天是她十三岁生辰,隔着那么多人,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第一眼就看中了他——那梅花树下的俊美少年,那唯一不向她谄媚的人。嘴角似噙了一个鄙视的笑,眼睛黑白分明,似绝不屈服妥协的模样。
那时,她看到他,只觉得他和她是一样的人,她终于不再孤独。她总想着她是懂得他的,他也一定会懂得她的。
那个梅花盛开的冬夜,因为看到了他,她的世界前所未有的光明灿烂。只是,谁能料到,终其一生,那光明终究只有那短短一瞬。
这最后一次婚礼也有三个亮点。
第一个亮点是长宁郡主居然从头到尾戴着红盖头,和她从前每次都坚持不戴盖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众人窃窃私语,以她骄傲于容色的性子,越多人围观她的美貌,她越高兴。莫非现在容貌有损,不适宜被人围观?
第二个亮点是安定公主的贺礼——她送来一出戏,名叫《琉璃帐》,由风月楼的花魁花未亡和四个太监一起表演。花魁头上插着一个仿制的凤头钗,是个太监分别穿着蓝、白、黑、青色衣服。
众人古怪地看完了这一出荒诞不经,明显讽刺长宁郡主的戏,终于明白了现在果然安定公主的天下了。
众人更加奇怪的是郡马梅修远的反应,和前几位驸马的冷静、淡定完全不同,他是如此错愕、愤怒,几乎离席而去。
难道,他居然还真当自己是一个有资格管教老婆的丈夫?
一时之下,众人不禁哗然一片,议论纷纷,充满了各种恶意猜测。
第三个亮点是长宁郡主门下的四大才子一起背诵了《尚书》。
正在众人被这一场谑戏弄得生出轻慢之心时,庄严的乐声忽然响起。四大才子身着庄重的玄色礼衣,走上舞台,望着长宁的方向隆重作揖——
“建康四大才子为恭贺长宁郡主成婚之礼,特送上贺礼《尚书》,祝郡主与郡马琴瑟和谐,永享秦晋之好。”
长宁明白,这是她的朋友们冒死送给她的最后尊严。
原来,她还是有朋友的。
“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
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第一篇背完以后,长宁郡主忽然走上舞台,和他们一起背了起来。
众人望见她将红盖头换成了一个琉璃色的纬帽。遮去容颜,只望见一个绰约朦胧的轮廓,如同盛世城池一般,充满了刚强而又脆弱的美丽,辉煌的灯火折射在她始终高踞的身影上,坚脆骄艳如同快要燃烧到尽头的绝世琉璃。
“昧昧我思之,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亦职有利哉!人之有技,冒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达是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
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
这最后一场的背诵,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沉似水,长宁郡主声音如玉振金声,要引动百鸟争鸣,凤凰来朝。那一身琉璃色的嫁衣如飞扬的凤凰,终于在最后一刻拂去蒙在她身上的灰尘,起伏翻涌在沧海之上,迢迢荡荡,直欲破云而去,凌空飞天,却将清华留在泱泱人间。
众人凝神望着这一幕,只觉这绝不是传闻中荒诞不经、放荡不羁的长宁公主,这是一个骄傲脱俗如同凰鸟一样的女子,有真正的高贵和清华。
哪怕如今沦落到这样的地位,也依然不损她的绝世风华。
梅修远望着这一幕,神色复杂,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迷惑——
十年前,他曾经叫公主背过《尚书》,当时她连第一章都背不完。如今,这十多万字的全本,她居然全部都背完了?
而且,她竟然这样美——哪怕她带着纬帽,那种美确然称得上是绝世倾城的。
以前无数次听别人惊叹她的美,他只是厌憎那种天生的倨傲,从未觉得她有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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