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世音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时,照见五阴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弗,色空故,无恼坏相;受空故,无受相;想空故,无知相;行空故,无作相;识空故,无觉相。何以故?舍利弗,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如是。舍利弗,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神光静静坐在佛龛之下,他的声音似乎从万山寂静之中,从最深的地下,从最古老的岁月,从最遥远的天地,从最广漠的荒原,铿然地,从容地传出来。
笑姬听着这样的佛音,只觉整个灵魂都被这声音温柔地抚慰了。
她不自觉地又伸出手,想去拉住他:“和尚……”
听见这一声和尚,神光脸上忽然微微一红,往外面坐了一点,整个人绷得笔直,好似自设了坚硬屏障一般,将自己和她隔绝开来。
“大师,这《心经》语意深奥,请恕小女子愚昧,未能明了真意。请大师为我讲解。”笑姬伸出的手只抚住了袈裟,她的笑意盈盈,目光灼灼。
神光避开目光,不动声色地再往外坐了一点。
他讲经的声音似一片温柔的水泽,慢慢浸透人心,那样干净透彻,温暖慈悲。那些梵音就化作金色的流光飞入她的五蕴之中。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凡人要度苦厄,了生死,成大觉,非从自心下手不可。要明白自心,明了自心就能度自身,明了众生就能度众生,诸佛明了自身,也明了众生,故诸佛成佛普度众生。”
“如何才能明了自身,自身到底又是什么?”笑姬又往他身边靠近了一点,问道,”我已活了这许多年,难道还未曾明了自身吗?”
“自身都是空。”他一边淡淡然地答道,一边又往后面坐了一点。
“何为空?为何空?”笑姬笑得妖娆,又向他跟前靠近了一点,”如果一切都是空,如何有男女,有贫富,有爱憎,有离别,有仇恨?”
神光又往后移动了一点,面上升起了一层红晕,笑姬心想这和尚真纯情,再后面就是墙壁了,看你还能往哪里退。
他手执佛珠,那一朵淡金莲花般的手在念珠上拂拂盛开,恍若有声。
“所谓空,是指一切人事往复,生死涅盘,都是空和幻,所以无需执着,万事都该放下。”
“既然一切都是空,那么人心呢?人心也是空的么?那些真假虚妄,欲望好胜、复仇杀戮之心,又是如何生成的呢?”笑姬的目光闪烁如同山间麋鹿,步步紧逼。
后面果然就是墙壁,神光终于退无可退。
他慢慢吸了一口气,垂下眸子,避开她的眸光:“心,根本没有,不可得,又分什么真和妄呢?如果心不颠倒,亦不逐境流浪,顿然归到无心本位,此是真心。如果入了迷途,此名妄心。所谓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他的风华清丽澄净、圣洁优雅如同一泓温然流淌的金色河流,使人忍不住深陷其中。
“大师如此豁达,想必是未经过什么惨痛之事。若是大师曾经被人背叛、伤害、乃至至亲骨肉被人残杀——”笑姬脸上那凝固的笑又瞬间碎裂了,碎裂成一片漠然,将那枝浮动的晶莹的佛火也冻住了一般,”若是如此,大师也顾不得什么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只想手刃仇人,要他以血还血,以命抵命了。”
他转动佛珠的手微微一滞,压在眼帘下的青影又轻轻颤抖了一下,似飞蛾的羽翅,恍若有前世的灰烬尘烟,渐渐弥漫。
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女施主,贫僧无论经历过什么,也只当做未曾经历过。都是一场空。唯有如此,才能拥有佛菩萨之心,远离颠倒烦恼,抛弃贪嗔痴迷,脱尽六道众生之心,得大自在,成大智慧。”
“大师已然得大自在,成大智慧了吗?”笑姬笑盈盈地问道。
“阿弥陀佛。贫僧惭愧。”他半闭双目,不再看她一眼,双手却微微颤抖,语声淡淡地应道。
“大师曾有什么样的执着?”笑姬苦追不放。
神光面对这样的追问,忽然就沉默了,在沉默中他想起一些过去了很久的往事,想起了也曾有一个孤独的少年,执着于不肯放下的执念,要与这世界玉石俱焚。
可是,却终于被一个人所救。
那人把身上最后一颗救命的丹药送给他,对他说——佛会宽恕一切。
对他说,报仇是自苦,执着是自伤。
对他说,宽释一切,清空过往。
对他说,帮我去救一个人。
对他说,我要你救的那个人,是一个有林下风度的女子,她是这世上最美丽最勇敢的女子。
后来,他见到了她,发现她果然足够美丽,也足够勇敢,只是却不再有那种散朗、洒脱的林下风度。
她这样执着,执着于仇恨。
而他,也执着于要救赎她。
放不下的执念,到底是她还是那一个托付?
笑姬的目光如同渔网,牢牢将他每一分神态捕住,从头到脚,细细搜查,分分精刮,想要看出一点端倪来。
他却寂然不动,安稳如山,将一切情绪牢牢守住,不愿露出分毫端倪。
默然良久,他双手合十,将一切熄灭。
“施主,今晚就先讲到这里。请歇息吧!贫僧告退。”
一阵微凉的风散去,火影重重中,有淡淡的莲花香飘荡。
“大师。”笑姬唤他道,声音放得更软,”请稍等。”
“施主还有何事?”
“听闻贵寺为了救济灾民,已经濒临破产。小女子有家传宝物一件,或许可以帮助一二。”说着,笑姬从绣花荷包里掏出一颗夜明珠。顿时,满室生辉,光彩熠熠。
“小女子家人都尚佛,以救人急难为愿,请大师勿要拒绝,以阻拦我修行。”笑姬双手合十,微微作揖。
“贫僧代此地众生谢过女施主善心。阿弥陀佛。”
他亦双手合十,微笑若淡淡莲花盛开。
有血的气息!
笑姬鼻子一抽,忽然感觉全身都亢奋起来,
笑姬发现在他刚刚坐过的蒲团上,有一团小小的血迹。那墙壁根上,由于年久失修,凸出了一根一半寸长的钉子。
笑姬手一伸,那根钉子被拔了起来,那钉子长一寸办,尖锐锋利,有厚厚的铜锈,上面沾染着血痕。
那血痕带着莲花的微苦香味,那是他的血。
今晚,他就是坐在这根钉子上,给她讲了一晚上的经,而她丝毫未曾察觉。
半开的窗口处,一幅黄色的经文幡子被卷了进来,上面写着几个经文符号,被风吹得簌簌地响。水墨般的夜空上,闪烁着数点寒星,云块轻柔地漂移,不远处响起知更鸟的叫声,啾啾,啾啾,一声高过一声。
笑姬凝视着那一枚铜钉,良久。
又凝视着那一个白瓷瓶子,良久。
最后,她将那瓶子打开,将瓶子里的药丸倒了出来。
一粒,红色的,花朵形状,散发出缥缈的香气。
红花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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