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疯女人到哪里去了?
梅修远醒来以后的第一件事,是收到一道圣旨——
长宁郡主之郡马梅修远,有天降祥瑞之清华,超然淳化之道心,道法高深,修行成化,太极自然,特封为”天预国师”。
然后,他发现除了牝鸡,宫女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脸上都有一种压抑了的高兴。
“长宁公主薨了。”半晌,一个宫女告诉他。
他不敢相信自身的耳朵。她那样骄横,那样固执,那样强悍,那样不可一世的女子,她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她说过,她会用一辈子来耗着他,囚禁他,折磨他。她要亲眼看着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如何会死?
直到礼乐声起,整个宫里都飘着白幡,都飘荡着凄楚的哭声,直到他走进灵堂,望到白布下面那只绣着梅花的绣鞋,四大公子一身白衣,神情憔悴。
一位牙尖嘴利的大婶正在高声唱着《安魂曲》——
“主成婚五次,前四任驸马皆不足一年而薨。主性虽恣意,然崇道修心,忠贞爱国,坚贞不二,坚守公主岗位,制定《驸马守则》,亲自编写奇文《琉璃帐》,安抚孤独少女,抚慰纯情少男,帮助失足妇女,收留无根男子……”
底下哭丧的人都拼命忍住笑,牝鸡悲愤地低声道:“她正是从前编造长宁公主闲话最多,令数位大家闺秀羞愤自杀的大婶,安定公主找来给她哭丧……”
直到这时,梅修远才明白,她确是走了,那个疯狂的、傲慢的、心狠手辣的女子,确然已然永远离开这个人间了。
而死后,还在承受这样的羞辱。
所有人都在羞辱,嘲笑着她。
而她,只不过爱了一个人。
只不过爱了一个人。
他看到宫女们在整理她的遗物,前任国师的关门弟子说长宁公主是中邪而死,要将她生前所有用过的东西全都烧毁。
那么多的纸,堆了整整一个大殿。烧了三天三夜。有几张未燃尽的纸片从炉火里飘出来,漫不经心地飞舞在他跟前。
“梅修远,梅修远,梅修远……”秀丽的簪花小楷,一横一撇,一纵一捺,密密麻麻,反反复复都是他的名字。是当年他一笔笔亲手教给她的。从前,她总是写不好,要他一次次留下来补课。
如今,竟然已然写得这样好了。
那焚烧了三天三夜的整整一个大殿的,全都是他的名字,还有她想对他说却从未有机会说出口的话。
“我要为了你成为天下最美的公主,世间最好的姑娘。”
“就算我已经不再是公主了,可是也会像一个公主那样去保护你。”
“从前,我用公主的身份保护你,现在,我只能用我的性命保护你。”
“我知道你讨厌我,只是我没有想到,你这样讨厌我。”
“你对所有的人都好,你只是对我不好。”
“我以为认识你以后就不会再孤独,可是为什么我感觉比从前更孤独?”
“无论你怎样处罚我都可以,就是不要离开我。因为,你离开我以后,我就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我杀过人,我每天晚上都很害怕。可是,我一想到杀了那个人,就会救活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曾经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可是后来我明白了,没有你的世界,我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梅修远,你赶紧好起来吧!只有你好起来,我就算死也放心了。”
“那一天就要来了。我没有太多时间了,我们讲和好不好?”
“……”
他伸手想要抓住那些纸,然而,它们却轻飘飘地从他的指尖飞走了。
他冲到鎏金麒麟火炉跟前,却只抓到一捧灰烬。没了,什么都没了,她的字迹和她瑰丽如牡丹的容颜,还有琉璃般的眼睛,都如同灰烬一般无声无息地飘散在风中。
那个女人,真的已然不在了。
“长宁公主曾说,驸马你曾经答应过他,只要她好好读书,好好听话,他会回来看她,可是你却没有。七年的时间里,她抄完了整整一大殿的书,是为了等你。”一个低沉凄凉的声音传来,他回身看,一身黑衣,是那个永远沉默的曰,”可怜她等了你那么多年……”
他和牝鸡一桩桩一件件那么细致地讲述着那个死去公主的一生。孤独的生,深沉的爱,执着的等待,她给他的眼睛,还有胸口的血,她为他承受的羞辱,喝下的带尿的鹿肉。
她瞎眼之后,到大街上给他偷包子馒头,被人群殴,羞辱。
她一生的所爱。
她自小就听说了国师的预言,因此她不信任靠近她身边的任何人,她怀疑他们会害死她,她那么年轻飞扬,鲜活美丽,她怎么舍得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就死去。
于是,她不断折磨一切靠近她的人。世人以为她拥有一切,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其实,她是这世上最孤独最恐惧的人,一天天算着死期将近的日子,想拼了命地抓住不断溜走的白天黑夜,还有她爱的人。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这世上,没人明了她的孤独和恐惧,没人明白她的心和爱,没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她的世界是满目的繁华苍凉。
从生到死,她一直活得那么紧张,似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那根弦一触即断,华美却不堪触碰,恰如她的一生。
他想起她总是微微抬起,城墙一样略方的,那么骄艳的腮骨。
那么坚硬的腮骨,想要守住那脆弱的琉璃般的美丽。那样坚脆骄艳,连目光的轻轻一撞也似要撞出万千琉璃光华,却又担心会轻轻就将她撞碎。
“你以为你凭什么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公主一直用性命在保护你。”
“公主对曰有救命之恩。凡是公主不喜欢的人,曰都会杀了他。但是公主从不肯出卖曰,总是自身承担了杀人的罪名。可怜的公主,其实她连只雀儿都不敢捏死……”
末了,牝鸡叹息道:“为她写篇悼文吧!公主生前最喜欢你写的字了。记得用她曾经送给你的梅花砚台,公主曾说,她在那个砚台里藏了一个秘密,只要你研磨一次就能发现……”
梅修远坐在青玉案前,取出那方梅花砚台,那是当年她砸在他胸口上的,后来修好了又重新送给他的。他细细研磨着,墨汁从清水里氤氲而出,似一个人喷涌而出的鲜血。当年,为了救活他,她的鲜血就是这样从她的胸口上流出来的吧?
他的手有些抖,突然,砚台中间裂开了一道口子,墨汁顺着口子流了进去。里头是镂空的一层。
里头有个小小的玉匣,打开玉匣,里头放着一页发黄的帛纸,上面写着几行字,那字迹有些歪歪扭扭,那是她十三岁时的字迹:
“修远,十二岁那年,国师告诉我,说我二十三岁那年会死在你手上,你就是那个胸口有梅花痣的人。国师的预言从未出错。为了不让他泄露这个秘密,我毒杀了他。从此以后,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了。我情愿为你而死,但是我想在死之前嫁给你。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这就是她的秘密,这个高傲的、骄横的、不可一世的长宁公主唯一的秘密和心愿。
那个秘密藏得那样浅,他只需研磨一次就能看到,然而,这十年来,他竟从未用过那砚台一次。
一次也没有。
因为他,不舍得用。
那个砚台,那么美,用一次就少一些。
“长宁公主还有件礼物要送给你,她说你一定会喜欢的。”牝鸡伤心地说道,面色苍白。
灯火朦胧处,一个女子的窈窕身影出现在帷幕上,和那死去公主有三分相似的容色。
是司晨。
她还活着。她脸色红润,容光焕发,身形丰腴不少,可以想见她的日子过得不错。
身后,还有一个小道士惊喜的声音:“师父,长宁公主给我们编了一出戏,叫做《假死的游戏》。等有空了,我和师兄们一起演给你看……”
他们都没死,她骗了他。
她为何要这样骗他,她为何要将自己说成那样恶毒的一个女人,她为何要将他们置于无法化解的对立面?
“修远,修远……”那女子翩然而至,兴奋得咳嗽起来,挽住他的手臂兴奋地说道,”长宁公主留下遗嘱,将我收为义妹,我现在是安定公主了,你现在也是国师了,嫁给你……”
长宁公主临死前请求她答应,永远不要再伤害梅修远,否则她做鬼也不会放过她。因为皇上信道教,她临死前向皇上推荐了怀安道长,皇上十分宠爱他,将他封为新任国师。
同时,因为长宁公主是因为梅修远而死,一直对她有所忌惮的会稽王开始拉拢梅修远,安定公主也便转了性子,因势利导,打算嫁给他了。
这就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她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了他的人生和幸福,却连一句好话也不曾对他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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