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渐息,终于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了。
一条红色的同心结连着两个人,那本该是世上最近的距离,却连着两个距离最远的人。
床边的《驸马守则》已经换成了《公主守则》。
《公主守则》是公主自己编写,里面也只有三条——
第一条:尊重。
第二条:完全尊重。
第三条:如果不尊重,就变成道姑。
可是,一切都还未来得及给她想看的人看见,那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追问:
“司晨呢,司晨在哪里?你说只要我答应娶你,你就告诉我司晨的下落。”喜床上坐着的俊美颀长的男子脸上是大病初愈的苍白,新换的眼睛依然黑白分明,却闪耀着琉璃般的光彩,在烛火中光艳万千,潋滟生光。
那是她还给他的眼睛,似乎很合适。
哈!到了这时候,他心里心心念念想的也仍然是那个女人。
“你为什么那么爱那个女人?为什么你从来不愿正眼看我一眼?”华丽的红盖头下,女子的声音带着微弱的不甘。
“因为她很善良,很温柔……她待我很好……”提起那个女人,他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温柔。
“你是说我不善良,不温柔?”红盖头下的声音凄艳无比。
“看看之前的《琉璃帐》,听说这是你自编自演的自己的故事,你这么银当暴虐,人尽皆知的事情,那么多人死在你手上……”男子冷然答道,声音里带着质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当一个人从小就知自己只能活二十三岁,她如何能不暴虐?”女子的声音凄凉落寞,带着怨毒,”既然我活不长了,为什么不可以过得快活一些?”
“那些谣言如何信得?”男子的声音里带着责怪,依稀当年责怪她年少任性,”你从前不是那样的。你从前……”
“从前,你还记得从前?”盖头下的人颤抖了一下,”那么你还记得从前你对我说过的话么?”
“什么话?”男子咳嗽了一声,有些迟疑。
“那一日,你说你会来娶我的……”
“公主一定是误会了,我从未答应过会娶你,也从未起过那样的心思。”不待她说完,他就抢先不容置疑地答道。
梅修远依然称呼她为公主,因为他还不知道她已经不再是公主了。
“误会?那一日,所有的人都到外面放纸鸢去了,我对你说所有的公主到十六岁都会遴选驸马,我问你会来吗?你说你会来的。你真的忘了么?”女子的声音带着幽怨和质问。
“那时候,我说我会来的,是以为你叫我去放纸鸢。”男子的声音有些恍惚,却旋即恢复正常,”那一日是三月初三,真是一个好日子……再说,公主那时候才十三岁,还只是个孩子……”
“还有,你送给我一只女子的绣鞋,那又是什么意思?”红盖头下的声音似裂开了口子的金帛一般,带着一丝微弱的挣扎。
“那是当年你站在宫墙上准备跳楼时掉下来的,我捡了起来是想还给你。”男子忙不迭地回答道。顿了顿,他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目光如琉璃般光华流转,带着淡淡的责备,仿若只要面对着她,他就不自觉地带着这种口气,”那鞋是白色丝缎做成,绣着折枝红梅,红梅的花蕊镶嵌着明珠,总共二十八颗。那明珠是从东海进贡的,宫里就只有公主会将明珠镶嵌在绣鞋上。那样贵重的鞋子,公主竟然不记得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用尽一生来等待他,放出心口血来救他,剜出眼睛来给他,日日夜夜地守护他,用尽全部生命来保护他,却原来都只是一场笑话呵!
红盖头下的人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逐渐变成不可遏止的狂笑,那笑声惨痛凄厉。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显得狰狞可怖,身畔的男子不禁毛骨悚然。
“修远,你……你有没有爱过我?”她微弱的声音从缀着明珠和宝石的红盖头下传来,似乎在做最后一次挣扎,”哪怕一瞬间?”
那个俊美出尘的男子沉默着,沉默得令人绝望。
“现在,你可以放过司晨了吧?”沉默半晌后,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司晨。司晨。还是司晨。
盖头下的女子轻轻吐出了一句:“司晨死了。”
“什么?你不是说以前说的都是骗我的。等我和你成婚之后,你就放过司晨。”男子面色一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是骗你的。我一直都在骗你。”长宁轻笑一声答道。
“你!”男子惊怒之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似乎要将她捏碎,”你为什么总是要骗我?”
“去年七月,她被我的近身侍卫”曰”杀死了。”她的声音空落落的,很是无所谓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害死那么多人?为什么?”她的头被他摇得微微仰起,盖头将落未落,露出她司晨的唇和弧度优美的下颌。
“因为我恨他们,恨所有的人。我恨的人,必须要死。”似在陈述一个事实,长宁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倦意。
“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难道你就没有丝毫爱人之心吗?”他的声音沉痛已极。
哈,他竟然这样质问她,她没有爱人之心。
“爱人有什么意思,害人才有意思呢。”盖头下的女子竟然轻笑了起来。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他被她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她永远这样地轻贱人命,这样怨毒冷血。他抓住她的肩膀,似乎要将她的肩膀捏碎。他从未似此刻这样恨她。
他没望到,华丽的红盖头下,两行血色的泪汹涌而出,流进大红的喜袍。然而喜袍也是鲜红如血的颜色,所以他看不见她的血泪。
这最后一句话要了长宁的命。过了很久很久,她缓缓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衫,慢慢向宫门口走去。
月光似轻纱一样铺在白玉做成的大殿上,无数红色和金色的纱幔张牙舞爪地扭曲飞舞,巨大的鎏金喜字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刺眼的金光,晚风从殿门和窗棂带来了寒冷的梅花清香,一如当年。
远远的,从梅花香里传来了轻轻的一句话,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的东西,我全都还给你。”
冬夜很长很冷,月光如寒冷的刀刃,长宁公主缓缓走近城楼。城楼上,冷风吹在卫士的盔甲和长矛上,发出”嘶嘶”的哀鸣。
十年了,她再一次站在十丈宫墙之上,红盖头早已然飘落在地,大红的喜袍迎风飘舞,似错开季节行将凋零的牡丹。
上一次,是在十年前,他急急忙忙地从太极殿跑来,满脸汗水,一把将她从城楼上抱下来,厉声斥责她,然而眼里却是关切的。那时候,他是不舍得她死的。而如今,他却只恨她为何不死。
这一次,他是不会再来了。
这一生,她总是按照自身的心愿而活,总是要别人都听她的。这最后一次,就让她听他一次吧。如果他真的那么希望她死。
那从未说出过口的爱,那永远来不及说出口的感情,那还未开始就已然变成恨的爱。那耗尽了她一生的爱。
到如今,终于可以彻底了结了。
她紧闭着双眼,眼里不断涌出血色的泪,脸上带着悲凉的笑,似嘲笑自己荒唐的一生。
如同国师预言,长宁公主果然死在二十三岁那年。
在她第五次大婚之夜,她从十丈宫墙之上一跃而下,结束了那琉璃般光华无限却脆弱不堪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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