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终于安静下来,她感觉到了那一首诗在他身上引起的震动,在后来的几天内,她都安静地坐在最后,安静地望着他,安静地听着他讲经——她要等到他来找她。
她将从前的一切陋习重演,想要他记起她来,认出她来——可是却绝不愿承认自己爱他。
她心中始终有公主的骄傲。
她宁愿以另外一个身份慢慢提醒他。
公主想起七年前那最后一日的相处,梅老师曾经答应她他一定会回来娶她的。
那一次,他食言了,希望这一次不会再食言。
她发现他的额角上又粘了一点灰,好似飞蛾化为灰烬以后,飘落在他额角的一点灰,犹如七年前八月十四的下午,她坐在太学院的玉阶上,望着他埋首坐在沉香木的书案上。
那时候,她那么虔诚地望着他额角的那一点灰。
那时候,偌大的太极殿里只剩他们两人。几个宫女候在殿外,恭敬整肃,面若寒蝉,丝毫不敢扰了里头的人。
夕阳将宫墙内外镀上万千霞光,坐在沉香木案上看书的那人,藏青色织锦朝服都没在昏暗里,他埋头看书,神情极专注,只有一束屋顶漏下的碗口粗的夕阳光柱打在他雕刻般的脸上,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盘旋。光晕里愈显苍白持重,颀长的影子水泼一般投在白玉阶上。
一只飞蛾从他头顶飞过,在他的额角上落了一点灰。她咽了下口水,她多羡慕那只飞蛾!她甚至愿意做落在他额角的那一点灰。
低到尘埃里的爱。
这样静默的两人独处的时光,使长宁公主几乎产生了恍如一生的错觉。
“公主为何还不回宫,已然下学很久了?”梅修远突然从书堆里抬起头来,额角上沾着那点飞蛾的灰。
“我……本宫不想回宫。”公主恍若从梦中突然惊醒一般,怔怔看着他,末了目光里带着一丝凄艳的笑意。
他从未见她这样笑过,心里竟莫名一阵悚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到她跟前,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被丝帕包好的小小包裹,包裹一层层打开,里头是一只绣着梅花的鞋子——白色丝缎,红色丝绣,梅花的花蕊里缀着明珠。
她的脸登时绯红一片,紧接着,一个大大的笑从她的嘴角边缓缓绽开,原来,他对她,是有意的。不然,一个男人送一个女人绣鞋是什么意思呢?她已然记不清自身什么时候掉了只鞋子。
这实实在在是一个误会,倘若长宁不是公主,只是一个寻常女子,那么,她一定会记得她什么时候丢了一只鞋子。然而,她是公主,衣服鞋子委实太多,根本就记不清了。
她定定地望着他,想看出一丝情意来,然而他的脸色和平日并无两样,她想,他可真能装。
“公主,以后不要再那么任性了,那样很危险的。你已然不小了。”他一本正经,叮嘱孩子一般叮嘱她。
她忽然就恼了,他既然已然送给她绣鞋作为定情信物,还这样假正经地教训她,真是虚伪。她不喜欢虚伪的人。
但是他的假正经,她可以当成是他在害羞。
她看了他许久,突然下了重大的决定,她想要告诉他一句话。那日她站在宫墙上,在那两个时辰里,她望着宫墙外的远山和霞光,想着若是他来了,她就要将那最重要的一句话告诉他。
那是世间所有男子都仰望的荣耀,娶一位公主。她想将这份荣耀,还有她自身,一起送给他。
她也应该用一件信物来表达自身的意思。她想着,信物真是一个好东西,很多不能明说的话,不能明着表达的意思,都可以用信物表达。那个信物,她已准备了很久。
那一日,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是一个好日子。所有人都在御花园里放纸鸢。
长宁公主手上紧紧攥住一个黄色的锦盒,那锦盒里放着她要送给他的信物。那是一个梅花砚台,她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亲手修好了那摔坏的一角。
那砚台里藏着一个秘密。那秘密藏得那样浅,只要磨一次墨,就会发现。
梅修远依然坐在那里看书,仿若遗世独立般的安静专注。
“修远。”她走到他身畔,尽量使自身看起来不那么慌乱。
正在读书的人从书堆里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这个年幼美丽的公主,她第一次当面直呼他的名字。
小公主缓缓伸出手,轻轻将他的一缕额发拢起。年轻的太学生不由诧异地看着她,长宁公主如今是越来越奇怪了。
“所有的皇室公主都在十六岁就要遴选驸马,你知吗?”长宁公主眼里有琉璃的光彩,令他几乎不敢逼视。她的声音很是郑重。
“包括我。”最后三个字极低极低,几不可闻。
“微臣自然知道。”他讶然地望着她,她苍白的鹅蛋脸在夕阳下染上绯色,狭长的丹凤眼里,闪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几乎要将他灼伤。
“梅老师,你也会来参加遴选的,对吗?”她继续问道,眼里的光芒更盛了。嘴角已然悄然展开,准备做出一个微笑。
那是决定她一生命运的时刻。
“阿宁,阿宁……”外面传来她的兄长们急促的声音,”快来放纸鸢……”
一位王爷拉起她的手,夺门而出,她来不及挣脱,只得费了全身力气回头喊道:“你要来啊,一定要来……”
太极殿里的男子一脸茫然,他以为是她叫他也跟着去放纸鸢,便对那稚气未脱,满脸期待的美丽少女高声答道:“我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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