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杜需沙就下了地,他踮着脚来到堂屋,腋下夹着扁担,两手提着铁桶,蹑手蹑脚地走出院门。来到井边,拿起井绳,把井绳下端栓着的铁钩挂牢水桶,然后把水桶投入井中。可是,无论杜需沙怎样摇摆手臂,井中的水捅就是浮在水面上。杜需沙反复地尝试,终于找到了办法:水捅离水面一段距离的时候,左右弯曲手腕,使井绳带动水桶荡起来,水捅发生倾斜时,手送着井绳向下,水桶一侧的口首先接触水面,然后就沉了下去。杜需沙从井中提起装满水的水桶,必须拼着全身的力气。杜需沙来回担了两次,四桶水,就把还剩小半缸的水装满了。正在擦汗,看见于姥姥背着喂羊的青草,从外面回来。于姥姥见状,心疼地说:“我的大孙子呀,你怎么不听话呀。你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以后不许再担水了。”虽然于姥姥百般反对,但在杜需沙的坚持下,担水终于成了他的一项固定的劳动,他感到很欣慰。
冬天来了,杜需沙去野外放羊。用木棍打着地面的积雪,发现一块有些秃草的地方,就把栓羊铁链子的一头绑在一根铁钎子上,把铁钎子往地下插牢固,自己就在旁边晒太阳,看着云彩,浮想联翩,等羊把周围的草根都吃净的时候,起身再去寻找下一个地方。
严冬时在井上提水是个很艰苦的事,粗大的井绳结着冰,又凉又硬,杜需沙的手几乎握不住,当一桶水提上来后,他的手被冻得刺疼。他裂着嘴,蹲下身,将冻僵的双手放在衣内,直接贴着自己的肚皮取暖。杜需沙因为没有带冬天的衣服,于姥姥的就给他穿自己的一身黑色夹棉衣裤,裤子腿口是缩进去。
杜需沙有一个乐趣,就是拣鸡蛋。听到母鸡咯咯地急促的叫声,他就会冲出门,直奔鸡窝,从稻草里拣出带着余温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捧到于姥姥面前,于姥姥再把鸡蛋放到一只瓦罐子内。如果到了傍晚,还没有发现鸡蛋,于姥姥就会说:“鸡蛋一定是被你于爷爷偷去换酒喝了。”一只鸡蛋拿到合作社,价值一毛钱,于姥姥就是用积攒下的鸡蛋,去换火柴、盐、油、针线等生活必需品。
春天来了,田野泛出绿色,杜需沙到乡下快一年了。杜需沙知道自己又长大了一岁,每次吃饭开始,面对桌上的玉米饼子,他不去先拿,在吃饭时候,他一边吃,一边观察于老八的眼睛和表情,如果于老八没有吃完,他就决不再多吃。春天的一日,杜需沙开始发觉,桌上的食物越来越少,每顿只有三个窝头和一些咸菜。自从来到于姥姥家,主要的食物就是那些粗糙的窝头,天长日久,杜需沙下咽的时候感到刮剌嗓子,但是,即使是窝头,开始也不能吃饱。
那天晌午饭,桌子上的笸篮里只有两只窝头,于姥姥分别递给杜需沙和于老八一人一只。
“大前天我不是刚借回了些玉米面吗?”于老八看着空笸篮,问于姥姥。
“那点能捏几个窝窝头。”于姥姥自己端着一碗稀如清水般的玉米粥,用筷子搅和着说:“你今儿再去生产队里借点回来。”
“借不了了,我已经在生产队里借过三回。现在村里借粮食的家多,生产队里早就不再借了。大前天的那些玉米面,是我从村东头……借的。”
“那你再找其他人家借点呀。”
“我都想遍了,咱们没有能借的地方了。”
“今儿晚上你就到老四家说说,能不能这些日子跟他们那里凑合着吃,好歹吃两口,你得干活呀”
“恩。那你们吃什么?”
“我们俩就对付着吧。还剩的那点玉米面,能给大孙子再捏几顿窝头。”
杜需沙把嘴边的窝头放下说:“于爷爷,于姥姥,我喝粥吧,我不饿。”
“瞎说!早上我就听见你的小肚子被饿得叽里咕噜叫。”于姥姥说着伸出拿过于老八手里的窝头,掰下一小块,塞给杜需沙,“平常你两个窝头都不够吃呢。”
杜需沙很奇怪,田里长着那么多庄稼,为什么大家没有的吃。他问于姥姥,于姥姥说因为现在是青黄不接的季节。青黄不接?“青黄不接就是去年打下的粮食已经吃光,种在地里的今年粮食还没有成熟。所以现在就没有得吃呀。”于姥姥告诉他。
晚饭的时候,于姥姥把唯一一只窝头递给杜需沙,自己又在喝粥,第二天的午饭和晚饭也是如此。杜需沙要把窝头的一半给于姥姥,于姥姥不要。
“我的大孙子呀,你在长身体,要吃粮食,于姥姥是个老太婆了,不吃也饿不死呦。你小呀,不知道过去,可于姥姥什么都经历过。以前有一年,什么吃的都没有,于姥姥就倒在坑上,头也晕,眼也看不清东西,那一阵子,饿死了那些人哪,于姥姥就是扛过来了……。你妈妈跟我唠家常说过,生下你不久,城里人也吃不够吃,你妈妈当时呀,就盼着有我们这样的农村亲戚,起码能吃上一口自己种的菜……。”
第三天的晚上,没有晚饭,因为终于没有任何粮食了。杜需沙挺着肚子说:“于姥姥,我不饿。”于姥姥掉着泪说:“我的大孙子,我知道你饿,于姥姥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姥姥和妈妈呀。”
黑暗里,于姥姥牵过山羊,挤了一碗羊奶,煮热后,让杜需沙喝,“听于姥姥的话,喝了。”饥肠辘辘的杜需沙一饮而尽。于老八回来睡觉的时候,于姥姥让他第二天去三女儿家,看看三女儿那里能否借到粮食。
第四天的早上,杜需沙就坐在院门口,开始巴望着于老八的回来。于姥姥端来羊奶,杜需沙不想喝:山羊奶有一股强烈的腥臊,因为没有糖的加入,喝到嘴里酸酸的,让他想呕,好在肚子空空,没有吐出来。中午,杜需沙饿得发慌,还是捏着鼻子,把那碗羊奶喝了下去。于姥姥也坐在房门口,虚弱地低着头,没有话说。下午,于老八回来了,告诉于姥姥,三女儿家的粮食也不够吃,三女儿答应过几天去她的生产队借,然后送过来。于老八从肩头的袋子中,拿出半块窝头,又掰成两半,递给于姥姥和杜需沙,于姥姥则把接在自己手里的小半块窝头,又塞给杜需沙。晚上,杜需沙没有睡着,一方面是饿的,另一方面是他在想……。
早上,杜需沙推起自行车,对于姥姥说:“我回家去想办法,您等我,我很快就回来。”惊讶的于姥姥说:“我的大孙子,你要是回家,自己就不受罪了,别管你于姥姥。”
杜需沙是去文贞阿姨家救助,这是他昨天经过一夜周密思考的决定。文贞阿姨是妈妈仅有的两三个好朋友之一,她与妈妈工作单位不同,也应该不知道妈妈出事。杜需沙知道文贞阿姨家住在东四,进了城就一路打听,到了热闹的东四后,他就能够凭借妈妈带他来过的记忆,找到那条胡同和那间房子。
中午前,杜需沙敲开了文贞阿姨家的门,因为是周日,文贞阿姨和丈夫都在家。文贞阿姨吃惊着杜需沙的独自到访,把他请到里屋,让她丈夫去倒茶和准备饭菜。
“阿姨,我不能坐,也不能吃饭,我要马上走,我妈还等着我呢。”杜需沙一付很着急的样子。
“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呀?”文贞阿姨关心地问。
“我爸和我妈一起要出差,到了火车站才发现:没有带粮票。可是,回家取时间来不及,想到您家离火车站近些,我妈就让我骑车过来借。”
“借粮票?”
“对,我妈让我向您借10斤粮票。哦,对了,是10斤面票。”后面关于面票的话,不是昨天夜里设计好的台词,而是杜需沙被白面诱惑的灵机一动,“我妈让我和您说,她出差一回来就还给您。”
“那倒不用。可是……你爸爸和妈妈怎么没有来呀?”文贞阿姨的话语和表情都有着疑虑。
“他们出差的行李带得太多,看着行李呢。”
文贞阿姨迟疑了一会,然后走到外屋,在他丈夫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他丈夫点点头就走出房门。“他估计是打电话去了。”杜需沙心里敲起鼓来
文贞阿姨对杜需沙说了句“等一下”后,就在屋内若有所思地站着,屋子静静的,清楚地听见墙上挂表走着的声响,杜需沙感到时间过得很慢,空气似乎也凝固,他把眼睛去看别处,平稳着自己。文贞阿姨偶尔问杜需沙几句,杜需沙都对答如流。
门开了,她丈夫回来了,文贞阿姨和她丈夫在外屋小声交流着什么。里屋的杜需沙故意仰头看着挂表,露出着急的样子,实际他全神贯注于文贞阿姨两口子的表情和动作。
很快,文贞阿姨微笑着走进来,将两张5斤的面票交给杜需沙,并询问是否够用。
杜需沙内心喜悦,像飞一样地骑着自行车,赶回于姥姥家时汗流浃背。
“哎呀,我的大孙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于姥姥忙给杜需沙擦汗。
“给您,10斤面票!这是我们家给您的。”
于姥姥双手捧着面票,手臂在哆嗦。
可是,杜需沙当天还是没有吃上饭。于老八高兴地拿着10斤面票,去合作社换回了20斤粮票;于姥姥的四儿子又匆忙地拿着20斤粮票,去公社养猪场换回了35斤猪饲料粮票;于老八和四儿子一起,又去饲料供销社,天色见黑时,把35斤猪饲料玉米拉了回来,满满一口袋驮在自行车上。于老八和于姥姥围着四儿子嘱咐,四儿子一边绑紧自行车上的口袋,一边说:“爸妈,放心吧,我找人连夜磨。他们用电机磨,收三毛五的电费,我家里还有四个鸡蛋,我拿给他们顶帐。”
杜需沙一头雾水,便问于姥姥为什么要这样,于姥姥笑着告诉他:10斤面票买10斤白面的时候还需要钱,咱家哪里有钱,就是有钱,买回10斤白面才能够吃几顿;10斤白面可以换成20斤粮票,就能买20斤玉米面了,虽然玉米面不如白面细,但是咱们就能多吃几顿饱饭了呀,可是买玉米面也要钱,而且离粮食下来的还有一段时间;20斤粮票就可以换成35斤猪饲料粮票,35斤猪饲料粮票直接可以拉回35斤猪饲料玉米了,你问什么是猪饲料玉米呀,猪饲料玉米就是那些瘪的和长得不好的玉米粒,这些玉米粒是喂猪的,可是呀,磨出来就是咱们人吃的玉米面了。这样一来,我们就吃到粮食下来的时候啦!
第二天一早,于姥姥的四儿子就把磨好的玉米面送来,于姥姥忙着拿盆和面,然后用手把湿面甩到大锅里,杜需沙在灶台下,往燃烧着的灶底加着柴火,很快的,被烤熟的玉米香,带着一丝煳味,在屋里飘着。
杜需沙不顾烫嘴,大口大口地吃着金黄色的贴饼子,他一连吃了五张,直到于姥姥阻拦他,“我的大孙子,别撑坏了,还有哪,晌午饭时候再吃。”
有一个阴雨的下午,当杜需沙经过他几乎每天都要经过的姥姥的坟的时候,心里突然沉沉甸甸的,好像有许多话要对姥姥说,但又不知道是什么话。他知道他变了,他开始不再爱笑,不再顽皮,他经常紧锁眉头,心事重重地沉思。他躺在田边的野草上,望着白云,心里泛起莫名的惆怅,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开始想念地下的姥姥,想念远方的爸爸和妈妈,想念家中的姐姐,……他怀念家,怀念学校,……他渴望平静,渴望温暖,渴望朋友,渴望友情,渴望读书,渴望长大,他更渴望人们看他的眼光充满着友好和尊重。
“我一定要成为一个有本事的人!”在流淌着河水的岸旁,杜需沙内心涌起急流。“让姥姥、让爸爸、让妈妈……让于姥姥……让垃圾站的老人,让他们都感到骄傲。”
初夏的一天,从河南回来的爸爸,突然来接他。于姥姥眼睛哭得红红的,不舍地搂着杜需沙,把他送到村口。在村口,于姥姥抚摸着杜需沙的耳垂说:“我的大孙子,你的耳垂这么大,今后一定能够当大官呀。你长大当了官,可不要忘记你于姥姥啊!”
“于姥姥,我要长大当了官,一定忘不了你,我开着汽车来报答您。”
“我的大孙子,你怎么报答我呀?”
杜需沙脑海内突然重现出前不久的一个情景:他和于姥姥拿鸡蛋去合作社换灯泡,在合作社内的柜台上,他们看到最贵的商品——五颜六色的点心,他咽着口水,于姥姥麻木的眼神里只是绝望。
“我要给您买两个点心匣子!”杜需沙脱口而出。
“我的大孙子,于姥姥活不到那么长时间呀,于姥姥不求你报答什么,你只要记住大屯这有你两个姥姥就行了。”于姥姥又哭起来,“两个姥姥不管是在地上还是地下,都会惦念着你,都会求神仙保佑你。”
当杜需沙和爸爸走出一段路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在喊,杜需沙回头,看见于姥姥颤巍巍地追上来,发疯似地呼喊着——
“我的大孙子,于姥姥我能看到鬼仙,鬼仙刚才说了:杜需沙长大一定会有出息!”
杜需沙回到了家,吃了一碗煮挂面,他觉得细腻香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杜危然为了自己和儿女改变受歧视的环境,调动到机械部工作,家也就搬到甘家口,杜需沙在新的小学里,重新开始三年级的学习。于是,杜需沙脱胎换骨般地开始了他的少年,他人生新的成长旅程。
于姥姥在乡下那个疯子般的预言,已成为缠绕着杜需沙内心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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