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天气里,突然下起暴雨,接连几天都不停,把李别龙急得团团转。
前年底,小弟弟刚满十八岁,就因为盗窃被判了三年徒刑,被关在距离北京百公里外的茶淀监狱。母亲心疼弟弟,每隔三个月,就坐长途汽车去探监,顺便带去些生活用品和食物。上个月底,又该去了,李别龙觉得外面太乱,拦阻了母亲,让母亲过几天再去。但是,情况一直没有见好,半个月就过去了。弟弟来电话催着东西,母亲焦急地说,就是别龙,要不是他,上个月我就送去了。母亲执意要自己去。
“现在这时期,您更不能去了。”伍紫芳劝着说。
“你弟弟要这些东西,都要了两个月了,这些东西是他急着用的。”母亲指着地上的一堆物品说,“他还没有夏天的衣服,天已经这么热了,穿什么呀。我不管,我是当妈,我必须去!”
“我和伍紫芳去,您不能去。”李别龙说。
可是,没有汽车呀。张志所在的出租汽车公司,为了安全起见,把全部的车辆都召回到公司停放,不能开出来。
李别龙打电话,向杜需沙询问,小汽车是否修好了。
杜需沙说:“修好是修好了。可是从来没跑过长途,我担心在路上出毛病。”
李别龙说:“事情急呀,只能够用你的这辆车了。”
杜需沙说:“那好吧,我陪你一起去。什么时候动身?”
近来,杜需沙关在家里,心情苦闷,同时,与蔚青青又失去了联系,便也想出去透透气。
李别龙说:“雨太大,路不好走,咱们今天夜里三点动身,慢慢开,明天一早能赶到监狱。”
杜需沙说:“好!不过,你让张志开车,王二笛我现在不好去找他。”
李别龙说:“好!咱们都各自带着身份证件,路上可能要检查。”
晚上,大家在李别龙家集合。
需要带去的物品装进车的后备箱里。母亲逐一指点着,嘱咐着李别龙:“一个纸箱的方便面,一个纸盒的榨菜,一个包裹的衣服,一个口袋香皂、牙膏和洗衣粉,还有这点钱,这些都是给你弟弟的。另外,这六条烟,这两条是给你弟弟的,这四条,你到了以后,直接送给……。”
伍紫芳说:“别龙,你的身份证可不在家,我只拿了你的户口本。”
李别龙说:“我身份证丢了好久了,有户口就行了。”
四个人进了小汽车,张志开车,杜需沙坐在前座,李别龙和伍紫芳坐在后面,把车内拥挤得满满当当。凌晨三点,准时启程。
连日的大雨,把夜空洗刷得清澈透亮,马路面上的积水,泛着银光。城里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点点雨滴打在车窗上,安静极了。张志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杜需沙眼睛紧盯着前方,用手摸了摸衣服口袋里的身份证。一路顺风,直到出了城区,也没有遇到预想中的检查。
小汽车已经跑在郊外的公路上,那是一条笔直的路,见不到第二辆汽车,四周漆黑,没有一个行人。这时候,雨逐渐下大了起来,车里的气氛也活跃起来。张志告诉大家,一直开下去,再有两个小时,就能到达茶淀了;杜需沙松了一口气,把僵直的身体,缓缓地仰在靠背上;李别龙说,这破车连点音乐都没有呀,然后点了一支香烟;伍紫芳咳嗽起来,不高兴地说,别龙你别抽了行不行;李别龙和张志异口同声:你要嫌呛就下车去!
突然,几束雪白的光亮,从路的前方迎面照来。不远处,出现几个人影,从路边的树下走上了公路。
“是检查的!”张志说着就减速停车。
那些人都穿着宽大厚实的军用雨衣,头上的钢盔在夜空下闪着冷光,在他们雨衣的胸前,探出着冲锋枪黑色的铁枪筒。几个战士表情严肃,把小汽车围住,并用手电筒照着车内。
这时候,一个警察走上前,他穿着同样的军用雨衣,雨帽里露出着警用大檐帽。“把车熄火。”警察显得很轻松,对车里的人说,“例行检查,把你们的证件都拿出来。”
大家开车门要下车,警察说:“不用下来了,下着雨呢。我核查一下你们的身份证。”然后,警察围着车窗,逐一检查着每个人的证件:低头看着证件,问“你叫什么?”听到回答后,再抬头看看人脸。
当检查到车后座的时候,警察问李别龙:“怎么就你没有身份证呀?”
“丢了,还没有补办呢。我有户口本,您看!”李别龙指着警察手中的户口簿说。
“户口上没有照片,我怎么知道你就是上面的李别龙?”警察反问。
“我就是李别龙呀!真的,我向天起誓。这是我媳妇,她能证明。”
“深更半夜的,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去呀?”警察又问。
“去串门,看一个朋友。”李别龙回答。
“把后备箱打开看看。”警察对张志说完,就让两个战士到车后检查。
两个战士打开后备箱,用手电筒照了一下,马上喊着:“报告!有东西。”
警察马上走过去,翻动着后备箱里的纸箱和口袋,脸就变色了。
“看朋友?看一个什么朋友呀?还要带这么多吃的穿的。”警察回过身,命令着李别龙:“你,下车!到树那边去。”
一个战士把枪筒伸了伸,押着李别龙到了路边一棵大树下,其他的战士紧盯着车内剩下的人。周围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伍紫芳心里砰砰直跳。
警察语气严厉地问李别龙:“老实说!你们带这些东西到底要干什么去?”
“大哥。”李别龙低声说,“我们这是去茶淀,看我弟弟。”
“嗨!你早说呀。不就是去茶淀监狱看人嘛,你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警察神情又开始轻松起来。看样子,这一路周围的警察,对去茶淀探监的人,应该都是熟知的。
警察把手里的户口簿还给了李别龙,让他回到车上,再对周围的战士说了两句话,然后,一抬手说:“让他们走吧!”战士们让开路,都走回路边。
“谢谢了!”李别龙把头探出车窗外说完,一边摇上车窗,一边拍打着张志说,“你还他妈的愣着干什么?吓傻了你?快开车呀!”
天刚亮,他们到达了茶淀监狱,并顺利地办完了事情。
估计一段时间里,业务难以正常。杜需沙就打电话给屠伟仁,让他去找代星富,中止使用那个帐号。
“也没有生意做,咱们每月别白花那两千元了,把帐号先退了,以后如果需要再说。”杜需沙说。
“那也得跟代哥把这个月的钱结了呀。”屠伟仁说。
“是结呀。你让他把这个月的两千扣掉,我算了一下,我们在帐号上还应该剩一万,你都取出来,明天给我带来。”杜需沙说。
屠伟仁答应马上去办。
第二天下午,屠伟仁来找杜需沙,一进门就唉声叹气着。
“你又输钱了?”杜需沙问。
“没有,没有,最近打了个平手。”屠伟仁连忙着说。
“现在就是没有生意做,你着急,我也着急。天灾人祸。”杜需沙说。
“唉!”屠伟仁加重叹气,“不是这个事,是代哥生气了。”
“这个月的钱没给他?”
“给了。”
“那他生什么气?”
“他觉得咱们不应该停止用他的帐号。”
“凭什么?本来就是暂时用,咱们又没卖给他。他也知道,这三个月来,咱们基本上没挣到钱,他每月的两千,也没有短了他一分。”
“可是他……”屠伟仁表情很痛苦地说,“他把帐上的钱都提走了。”
“操!这是什么事?你没有跟他讲道理吗?”杜需沙顿时觉得自己的头都炸开了。
“我讲了半天,没用,他妈的不听,直接就去银行把钱拿走了。他真够操蛋的!”屠伟仁低着脑袋说。
“这不是欺负人嘛!觉得我杜需沙好欺负?”杜需沙忿忿地说,“先是章深松,扣了九千多,我无能为力,现在是代星富,扣了一万,想让我哑巴吃黄连?这些人怎么都这个操行!”
“你想一个办法,咱们俩报复他一下!”屠伟仁抬起头,注视着杜需沙的眼睛说。
“怎么报复?”杜需沙焦躁地摇着头,“你说说,咱们还能够有什么辙?”
“是啊!胳臂拧不过大腿,他可是就管这个的,咱们弄不过他呀!别他妈的再得罪可他,让他记恨上,那以后咱们俩就都别在外边混了。”屠伟仁说。
杜需沙沉思了一会,然后说:“小屠,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既然做不了什么事,我就想停一段时间了,歇一歇。这是业务的计帐本,咱们俩结算一下。”
屠伟仁眨眨眼,咽了口唾沫,没有去接计帐本,也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吸烟。
杜需沙把计帐本打开,指着上面说:“从上次咱们俩结帐,到现在,一共就做了这几笔业务,总计挣了七千六百元。我现在给你三千八百,咱们俩到今天就清楚了。”说着,杜需沙打开抽屉就点钱。
“需沙,我求你一件事行吗?”屠伟仁说。
“你说什么事?”
“我不想要钱,我想要你楼道里的那辆摩托车!刚才一进门,我就看上了,日本铃木的摩托车,我过去一直就想有这么一辆。你也知道,自从我他妈的把面包车输掉以后,我就连一个腿都没有了。”屠伟仁说话的时候,态度十分恳切。
“可以,给你了!”杜需沙说,“不过,你晚上来取。”
“为什么?我现在就开回家去了,还折腾……”屠伟仁不能理解。
杜需沙解释起来:“这车是我在大学时买的,花的是我妈的钱。我妈这个人,你不了解,她如果看见车不在了,仅是我说这个车卖,人家给钱了,她不信,她一定觉得是我白送人了,跟我就过不去了。所以,你必须露面。我现在给你四千五百块钱,现在这个车价就这么多,晚上七点以后,我妈下班在家,你带着钱过来,亲手把钱交到我妈手里,就全OK了。”
屠伟仁接过钱,高兴地说:“好!”
晚上,谭悟及回家的时候,杜需沙告诉她,有人要买摩托车。
谭悟及说:“儿子,你不是喜欢摩托车吗?你不留了?”
杜需沙笑着说:“我十八岁开始玩摩托车,不知道怎么了,到二十四岁就反感了,您看后来,一年里我也开过两三回。放在家里也是闲置,不如趁这个机会卖了。”
“卖得赔钱吗?”谭悟及关切地问。
“还赚几百呢。”杜需沙说。
屠伟仁按时来了,点头哈腰地把钱交给了谭悟及,然后,向杜需沙飞了一眼,把摩托车就开走了。
临走前,杜需沙给了屠伟仁一个纸口袋说:“这是帐号的支票,还有发票,你曾经给我的全在这了,你还给代星富吧。你拿好,别再丢了!”
杜需沙与屠伟仁的分手好似皆大欢喜,杜需沙却心里隐隐做痛——那被扣了的一万元。
除了与朋友坐在一起,聊聊外面的事,就是无所事事,这让杜需沙百无聊赖起来。蔚青青还是没有消息,鞠雨文却总是担心着他,除了叮咛注意安全,就是让他去吃饭。鞠母也说,没什么事就别到外面乱跑,你可以住在雨文的屋子嘛。
有一天,在鞠家吃过午饭后,杜需沙躺一会儿,就问鞠雨文有什么书可以看。
杜需沙有一个习惯,如果闲暇,除了睡觉,害怕脑袋闲下来,所以这时候,总喜欢躺在床上看书。如果能够看到一本好书,让他玩味无穷,那简直是一种极其快乐的享受,他甚至能够看上一天一夜。
鞠雨文拿来了几张报纸和杂志,杜需沙说不看。
鞠雨文又找来了几本小说,杜需沙还说不看。很早开始,杜需沙就不再读小说,他以为小说对成人无益。作者像一个骗子,以一己之见,或者片面感受,刻意编造情节,渲染夸大情绪,将原本如同茂密大树一样的生活,按自己头脑的怪异,修剪成为一盆主题明确的精致盆景,还再扎上一条漂亮的红绳,读者在看得津津有味之间,其个性的思考,已经被骗得一干二净;作者像一个戏子,巧妙地导演着一个又一个连贯的场面,然后反复地作秀,如同一台涂着油彩的戏剧,精彩得让人厌恶,同时,精美的文字飞舞,大量地进行着刻骨描述或者旁白解说,掩饰作者自己内心的疑惑,从而,让你笑,让你哭,让你认可;作者更像一个白痴,把现实生活中,自己无法实现的怨恨、恩仇、希望和理想,甚至道德,在塑造的几个人物身上,全部发泄出来,这些人物活灵活现着,寄托着作者不能达到的人生,反用来去激励或者影响读者,害人害己!难怪中国过去有“酸臭文人”之说。
“那你看什么呀?”鞠雨文笑起来说,“我这就全是英文书了,你看吗?”
杜需沙不满地看了鞠雨文一眼,起身来到客厅的书架前,查看起来。他发现书架旁角落的地下,一落书被绳子捆放着,有几十本之多,都是粗糙的黄纸封面,从地面立起有半人高。他抽出一本,竟是《二十四史》的白话译文,上面还注明着是部队印刷,供编辑部内部参考。
“我看看这个行吗?”杜需沙问。
鞠雨文说要问问鞠父。不一会,鞠雨文从鞠父屋子里出来说:“你看吧。”
这样,杜需沙开始阅读《二十四史》。他发现,世上竟有如此的好书!那些关于历史人物或者史实的书籍,虽然也有古人的议论,但是大多不敢妄自主观,更不敢矫揉造作,就如同一部好的作品一样:同样的文字,对不同的人,能够得到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教益和不同的结论。
接连几天,杜需沙读得如饥似渴,不知天黑地暗,吃饭都要鞠雨文叫他好几次。他仿佛在伟大的海洋上,愉快地遨游,每当读得心领神会的时候,他就拿起笔,在笔记本上记录起来。过去,杜需沙读过不少历史书籍,历史的年表也能够倒背如流,但是从没有如此系统和具体过。他突然明白,聪明与智慧的区别,他深深觉得:中国的人,中国的事,都逃不出一部《二十四史》,烙印在人的性格里,贯穿于事的成败中,无论是从政,还是经商,甚至做一个普通的人。
鞠雨文却纳闷起来,经常问他:“你病了吗?你怎么一天连动都不动一下,连声都不出一声呀?”
杜需沙“哦”了一声,眼睛看着鞠雨文,心身还在书的内容上,然后,他把身体在床上转了一个方向,继续把书举到眼前,说:“我没事。你去看你的书去,别打扰我了。”
那天,蔚青青呼叫他,杜需沙看客厅里无人,就把电话打过去。
“这些日子怎么又找不到你了?”杜需沙小声埋怨着。
“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呀,我脚坏了。”蔚青青小声地说。
“怎么搞得呀!厉害吗?”
“挺厉害的,现在住拐呢。唉!别提了,真倒霉……。”
“你就是一个二百五,你脚不坏谁坏!你每天大大咧咧的,跟一个疯丫头似的,哪里像个女孩子。我总跟你说,要小心要小心,你就不听。”
“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我现在住我妈这里,你以后带我去医院吧。”
杜需沙又多了一个任务,每周两次带蔚青青去医院换药。但是,此外,他几乎用全部的时间,去阅读《二十四史》。
杜需沙读完《二十四史》,那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有一天午饭后,鞠父坐在沙发上与杜需沙聊天。
“杜需沙……你是杜伏威的后代嘛。”鞠父笑眯眯地开起玩笑,“我们鞠姓,历史上的名人少。”
“也不少呀。”以往鞠父说话,杜需沙只是微笑地听着,发言也是只言片语。今天,杜需沙却来了话意,他说:“夏朝周人首领鞠陶,战国燕太子丹太傅鞠武:荆轲就是他推荐的!北宋的进士鞠咏,都是史上留名的。还有呀,高昌国王鞠嘉。”
“高昌?那是少数民族的国家。”鞠父说。
“高昌国虽然不在中原,但是《唐书》上说:鞠氏家族是汉族血统。鞠氏王位承传了九代,唐代玄奘取经路过高昌,就是鞠文泰接待的。”杜需沙说。
“这些人,没有杜伏威有名望呀。”鞠父笑起来说,“隋末农民起义军里,最著名的就是三支队伍:一支是河南的瓦岗军,一支是河北的窦建德军,一支是江淮地区的杜伏威军。这三个人中,我看呀,杜伏威那是最大的英雄呀!他精明能干,有武功,还有谋略,所以总是打胜仗。”
“但是杜伏威算不上聪明,死得也不够英雄。”
“你为什么这样讲呢?”鞠父饶有兴趣地问。
“杜伏威能够运筹战斗的胜利,但是却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杜需沙说。
“杜伏威主动投降了唐太宗李世民,那是因为他觉得李世民比自己英明。不是吗?”鞠父说。
杜需沙说:“要不说杜伏威是自己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他以为李世民是一位前无古人的明主,他于是做了姿态,表了心境,自己兵马完整就主动归附,不像李密,瓦岗寨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才向唐投降。杜伏威想做在李世民手下,做一个忠心尽职的臣子,他有决心、也有能力做到,而且他的确做得很出色。可是,李世民这个明君,毕竟是一个封建的皇帝,维护权利是最高原则,在国家安定下来以后,他就毒死了杜伏威。对李世民,窦建德就根本不妥协,李密后来也醒悟了,虽然李密在逃跑途中,被追杀而亡,但是在他死的时候,心里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呀。所以我说,杜伏威最迂,而且,死得窝囊,不如窦建德,战死沙场,死得悲壮。”
“呵呵!每次你说话都能够听出来,你知道的东西还蛮多的呀!”鞠父满脸兴奋地说,“你这些都是从哪里看到的?”
“就是您的这些书。”杜需沙指着墙边的《二十四史》说。
“哦!你读过了?”鞠父问道。
“大致读了一遍,不仔细。”杜需沙回答。
鞠父默然了好一阵子,肃然地看着杜需沙,慢慢地说:“在我们这个编辑部里,有几十名专业的文字编辑,要想找出像你这样通读过一遍《二十四史》的人,我想,恐怕也没有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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