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明龙反插上门,又打开台灯,与杜需沙坐下来。
“我一直想和你单独聊聊。”
听到宫明龙咬文嚼字的发音,杜需沙知道开始进入正题。
与过去上学时不同的是,在大多场合下,宫明龙说话的变化有三个特点:一是脸部表情郑重,二是发声努力压低;三是发音字正腔圆。但是,杜需沙感到他颇有些做作,僵硬的一贯表情,失去迸发激情的弹性;强制的压迫低音,让嘴唇挣扎得变形;过分地咬住字音,使喉音延长得像戏剧性语言。杜需沙则不然,他讲话时,随意的神态中,孕育着将变换的各种情绪;嘴几乎不动,但胸腔共鸣巨大;字句出口时,从喉咙到舌尖进行轻音处理,控制气流,把字连贯而轻柔地送出。比如,如果杜需沙讲“我一直想和你单独聊聊”这句话,会把最后“聊聊”两个字说得很轻和很短,而宫明龙则刻意把这两个字要读清楚,将字的尾音咬得很用力,结果成为“聊——聊——”,然后,似乎气息用尽。杜需沙明白,宫明龙在努力与北京胡同的儿话音决裂,从一字一音作起,但的确矫枉过正,反而失去了语言的自然和从容。
“我也一直想听到你的指点。”杜需沙认真地说,“老宫,你不要笑,不要谦虚,你现在的确做的很好,我很羡慕你,希望能够向你学习,学习你是怎么做的。”
“哥哥,你知道我的过去,我跟你和老孙的家庭条件不能比。”
“哦?怎么与家庭还有关系……。”
“当然了,就是这个Background(背景),人们看这个,社会看这个。你们都是知识分子家庭,有良好的教育和生活环境,从小无忧无虑,而我哪,生长在这一条胡同中,受着人们的歧视,许多许多事情的不顺利,都是因为这个Background。”宫明龙眼色黯淡下来。
“其实,我在上学的时候,也有许多自己的苦恼。”
“你那算什么苦恼!你们今后好了或者坏了,有一个好的家庭托着,能够怎样?我如果不能够自强,那我自己和家庭一起就是沉没了。我从小心里受到的压力,你根本是不能理解的。”
“所以,你更有争取成功的动力。”
“对,我上学时就横下决心:有没有本事,咱们今后到社会上看!”宫明龙眼色亮起来,呼吸也急促起来,“后来,我们这一条胡同里,出来一个张亢虎,现在,又马上出来一个宫明龙。”
杜需沙肃然起敬,他一向敬重这种怀有深刻抱负的人。
宫明龙透过眼睛片,迅速观察了一下沉默的杜需沙,继续说道:“张亢虎,过去就是我们胡同出来的人,人家没有读过什么书,过去只是卖烟的小贩,如今发了大财,是名人了,去年人家去了几个月加拿大,现在,政府组织的商业会议都请他参加,不是嘉宾身份就是归国侨商,你看看人家张亢虎,真牛到家了。我总在想,我们怎么不能?我们还受高等教育,又赶上计算机这个好行业的兴起,我们也一定能够成功,一定能够达到张亢虎现在这个事业水平。所以,我一直考虑,等时机成熟,我、你和老孙一起办一个公司,你有组织能力,我和老孙都有商务能力,另外,我公司里有一个技术高手,叫袁求科,有他再加入进来,那咱们的任何技术问题就都OK啦。找哪一天,我把袁求科引见给你们。现在呀,我和袁求科的关系已经搞得像哥们儿一样了。”情绪有些亢奋的宫明龙,最后几句话说得很快,露出北京话地道的油滑。
“咱们什么时候开始?”杜需沙激动得难以自制。有自己的公司,那是他人生一个伟大的梦想。
“呵呵,你别太着急呀。”宫明龙笑起来,“我还需要看好机会,总得抓住一个能上来就干的项目啊,否则公司的启动资金从哪里来呀。呵呵!而且,上次我们见面我就说过,在中关村,仅仅靠卖计算机整机的时代即将过去,我们需要找一条做技术或者做系统的路子来。”
“喔……。”杜需沙觉得宫明龙的确对计算机行业的理解很深,因为后面的话,他已经不能完全明白了。但是,杜需沙已经被宫明龙所描绘的未来事业,深深地感染和激励着。
杜需沙所接触的朋友很多,家庭背景大致分三类:知识分子家庭、工人家庭和部队家庭。在事业方面,就个人本质来说,大多的知识分子家庭孩子,具有小才能和小聪明,有良好的修养,为人比较谦虚,容易让人接受,有一定的道德规范,不让别人伤害自己,也绝对不去伤害别人,做事小心谨慎,甚至优柔寡断,不去做极端的事情,在团体内,邪门歪道的事情,几乎与他们无关,也正因此,他们自私、胆小和拘谨,轻易不去冒险,患得患失,害怕承担艰巨的责任,不去触及大风大浪,因此,他们经常在困难面前望而却步,很难取得登峰造极的成就,同时,他们对其他人的利益一般不构成主动伤害;大多的工人家庭孩子,行为无拘,举止无束,或是自卑感压抑下自甘平凡,或是出人头地的渴望强烈,后者动力强劲,目标单一,无所畏惧,勇于冒险,为了个人的成功会无所顾忌,不受其他拘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在团体内,愿意成为冲锋陷阵地主力,也正因此,他们对成功的追求过于极端,甚至不择手段,在成功之后,由于人生思维的过于唯一,在极至中走向物极必反,因此,他们能够百折不挠,往往取得超人的成就,同时,他们会主动地对身边人的利益有所伤害;大多的部队家庭孩子,正直和单纯,甚至有些质朴,他们重友情,讲义气,他们骨子里都是骄傲,优越感极强,一些没有被严厉的家教压垮者,做事情都敢作敢当,甚至天马行空,他们强烈的个人自信和特殊的社会关系,使得他们如鱼得水,在团体内,他们特别看重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在乎个人荣誉,也正因此,许多人盲目的骄傲,对自己的实际才能估计过高,他们固有的清高往往无的放失,而且,他们特殊的家庭教育理念,使得他们像被绳操控的风筝,即使飞得再高,也不会飘上云间,因此,他们总会取得了令人羡慕的成绩,但是不会创造奇迹,同时,他们单纯的自信与复杂的现实充满了冲突,他们的自傲,经常无意地给别人造成精神伤害,结果,他们的幼稚,经常会被别人给予更大的实际伤害。另外,杜需沙也接触过一些文艺界的家庭孩子,留给他影响最深的特点是:广泛的社会关系、变幻的无常情绪和明显的生活作戏。他欣赏他们:在枯燥的生活里,自我创造着戏剧的色彩;他反感他们:多变油彩的面具,过多的虚无缥缈。
“杜需沙,”宫明龙眼睛异样地看着杜需沙,“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的印象很特别吗?”
杜需沙摇摇头。
“上高中时候的一次踢球,你还记得吗?”
杜需沙又摇摇头。
“你组织了一场足球比赛,你主动让我替你们队守门,对方踢过来了一脚球,我以为是界外球,没有去理睬,结果进了门。大家都开始骂我,纷纷让我下场。这时,你也跑过来,一边很愤怒地埋怨着我,一边举起一只手好像要打我,但是,你知道你另一只手在干什么?你的眼睛在干什么?”
杜需沙想了想,继续摇摇头。
“你的另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不让我离开。特别是,你的眼睛在对我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眼睛会笑,我当时突然觉得你非常神奇,很不简单。”
杜需沙听罢,笑了笑。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好奇,今天想问问你。你是用了什么样的高深技巧和特别功夫,才这么有人缘,有这么多朋友?”宫明龙眼睛紧紧盯住杜需沙说。
“哪里有这么复杂呀。”杜需沙嘴角一乐,“我只是尊重所有的人,以人为善,不与人交恶……。”
“我可是一直对周围朋友很不错的,花钱不少,忍让也是经常的,可是总……,你肯定有自己独特的办法,你得好好跟我说一说。”
杜需沙想了想,就讲开了。
“交朋友的前提是首先做自己,然后,才能去交朋友。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同班有几个影响力比较大的男生,他们之间关系很好,总把我拒之圈外,我就把家里的糖果偷出来,自己舍不得吃,都给他们,可是效果只是半天。有一次,大家想踢足球,但是谁也没有球,只能够眼巴巴地看别人在操场上踢,我回家后就偷了我妈妈十块钱,第二天,花七块钱买了一只足球,剩下的钱给他们买了许多零食。当我抱着足球找到他们的时候,喔!我被众星捧月一般,大家全围着我,我也开心极了。没过几天,大家足球玩得腻了,他们对我又恢复了白眼,仍然拒绝我的友谊。呵呵!直到几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我个人各方面做的不够好,那时候,我连乘法口诀都背不下来,总受老师的批评……。初次见面的人,都会主动递香烟,以示友好,如果对方客气推谢,一般都会反复递让。我过去也是这样,但是,我偶然发现对方眼色中的东西:警惕甚至自傲。唉!其实,我又不是有求于他。现在,我见到陌生的人,递烟只是两次——第一次是为了表达我的礼貌,第二次是为了防止别人的客套,也表示我的诚意。如果对方仍然不接,我也到此为止,绝不递第三次。如果有第三次,你就可能失去了自己本身的尊严,反而受到轻视。最好的自己,就是别人最好的朋友,别人会以你作为朋友而骄傲。否则的话,你自己是一个朝不保夕的乞丐,而你最好的朋友突然遇到经济困难,你怎么帮呀?怎么完成做朋友的义务呀?”
“其次呢,交朋友的关键是要小心地处理好每件事。说起朋友,其实关系往往更脆弱,因为彼此的期望值都相对高了。比如,咱们两个人是朋友,你曾经帮助过我100次,我帮助过你10次,突然有一次,你没有帮我办好1件事,甚至办坏了,结果,我就可能与你翻脸,一刀两断,反目为仇。你可能很冤枉,因为就最简单的数字加减法,过去我们之间相互的帮助,是100减10,你净多出90次,而减去这1次,你还是多帮助过我89次。事实却是,就这1次,朋友就没得做了。人与人的相处,在于日常的各种事情,而每一件事的过程,基本还都是人与人之间的交道。有的时候,你回到家,突然觉得莫名其妙地情绪低落,大致回忆,应该是今天的某些事情的不顺利,但是,再仔细去想,一定是因为人际关系方面的挫折或者变故。所以,一定要谨慎地对待朋友之间的事情。对于朋友的帮助请求,自己没有把握承担,就果断对回绝,自己有把握完成,就及早地办好。”
“最后呢,朋友之间的关系要公平和得当。虽然说,朋友之间的友情会水涨船高,但是,如果热情总源自单方面,就是不平衡的,而不平衡的友谊是不能长久的或者是变质的。公平就是礼尚往来,得当就是恰如其分。你说我善于交朋友,实际上我最不善于应酬,但是我知道这一个原则,我会明确地在朋友们面前体现出来:受人恩惠,要找机会公开回报;遭受不公,要明显地冷漠处之。交朋友要有做人的原则,善恶分明,亲疏明确,你来我往,来日方长,每一个人的身边都有许多朋友,每一个朋友的品行和个性也不同,只能够把握自己的原则,敢于排除那些不是朋友的朋友,就会得到自己真正的朋友。对于许多朋友的过分热情,我不能心安理得,内心惶恐不安,我一定会保持相互的距离去回避,越好的朋友就更应该保持距离。人生长,日子多,朋友之间要经历许多许多事情,这是重点。三杯酒下肚,脑袋一热,然后的豪言壮语,热泪盈眶,那都不是友情的基点。”
宫明龙很认真地听着,默默地点着头。然后,发问:“这些人呀的事呀的,你日常是怎么处理的呢?”
“卧禅。”
“什么?什么禅?”
杜需沙呵呵笑着,说:“禅是佛教的一种修持方法,要虚灵宁静,摒弃外在事物,把神收回,使精神返观自身,书上叫思维修或静虑,静即定,虑即慧,得以定心。我的这个禅,符合三个条件:安静、思考和定神。当然啦,人家是面壁打坐,不是卧;人家是佛教意义的修炼,我这是现实行为的自醒。”
“哥哥呀,你能不能通俗点说呀?”
“我的卧禅,就是一个人躺在床上,安静地自我打扫心界、整理心境和理顺心路。如果我心情不好或者烦乱,就是心里有不平衡的事情,这一定是近些日子,自己在人或事方面有所失望。那么我独自卧床,闭目回忆着一桩一件,同时,会张开手指,数出这些不顺心事情的数字;然后,逐件分析过程,先找出自己主观的失误,再反思客观的原因;最后,根据自己做人的原则,考虑轻重的缓急,设想不同的后果,确定出明天开始的相应各种对策,往往,对一件事情或者一个人,甚至有几种不一样的应对,比如,根据情况的变化,我或主动或随缘或无视,只是保证自我和他人的尊严就可以。当手指全部合拢,所有扰乱心情的事情就梳理完了,心态平静,精神恢复,能够全神贯注了,胸有成竹地准备即将开始的明天。不过呀,这卧禅是我在中学经常使用的,到了大学后,人逐渐成熟,形成自我后,就基本上是当即判断,很少使用,除非事情比较棘手。”
“可是,你在结交朋友方面的有一点上,我一直不以为然:那就是朋友太杂啦!”宫明龙说道,“像大学同学路子中那些人,人的确是好人,但是你说说,他们有什么上进心?他们有什么本事?我看你们之间关系还挺好,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老宫,一个人的事业和生活是方方面面的,所以,需要的朋友应该是五湖四海,形形色色。我处朋友,重视比我能力低的人甚于比我能力高的人,弱者比强者更需要和珍视帮助和友情。朋友之间最宝贵的是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的事情,我一般不会做。”
宫明龙摇摇头,对杜需沙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要做的事情,一定是高于其他人的,只有接触比自己水平高的人,才能学习到东西,才能进步,才能提高自己,相反,只能够让自己退步。所以就我个人来说,我宫明龙只与高水平的人交朋友,我决不会与没能耐的人和低层次的人为伍。”
……
两个人互不争吵,各抒己见,转眼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五点。杜需沙匆忙起身告辞,宫明龙拉住他说:“晚上我请客,外面吃,别着急走呀。”
“不行啊。”杜需沙穿衣戴帽,“五点半,我过去那些哥们每年春节例行的聚会,他们叮嘱我好几天了,这已经迟到了。本来我想带你过去,但是估计你对我那些哥们也没有兴趣,呵呵……。”
宫明龙也笑了两声,知道挽留不住,说道:“那好,请你你不肯,我还省了钱。春节一过,你就去新公司了?”
“是的。”
“西克公司不错,我知道。你到了那里以后,咱们再联系。”
“好,我随时听候你的吩咐!”
“祝你在西克公司一切顺利!”
“谢谢。我走了。”
杜需沙前脚走,宫明龙后脚拿起包就去了公司宿舍,他的脑子里计划着假期里许多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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