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的三十元,可是已经都花光了呀。这几天,买肉、买菜、买面条、买油,……我还买了两本英文阅读书。”鞠雨文说着,突然就停住了,“咦!刚才忘记买白糖了。”她马上露出沮丧,瘫坐到椅子上,歪靠着椅子背,“你下去买一斤白糖吧,我没有力气了。”
“行,我就去。”杜需沙开始穿衣服。
“等等,我还没有把帐报完。”
“报什么报呀。”
“咦?是你的钱呀!我要告诉你明白呀。”
“花完就花完了呗,我明天回家要点钱。”
“那你稍微多要一些钱,还得还我钱呢。”
“还你?”
“你可要知道的呀!买那么多东西,你的三十元是不够的呀。是我垫了四元钱呢!”鞠雨文把脖子伸直了说,“研究生院上月发给我三十七元钱,那可是我从这里面拿的呀。”
“知道了。”
“哎!这四元钱,你可是要还给我的了!”
杜需沙下楼到商店买了白糖,就低着头,疾步地,向楼的方向回。
除非夜深人静,一旦是靠近楼的区域,他永远都是低头并且疾步,生怕被人认出来,恨不得一步迈到楼上的家里。因为,这附近住着的邻居,都是妈妈单位资料所的同事和家属,在杜需沙小时侯,这些人都与他家一起住在和平街的资料所大院,只是前几年随着资料所搬迁到这里。这些人都对杜需沙家和杜需沙本人的过去了如指掌,并当作相互聊天的话柄:杜需沙少年的种种劣迹,谭悟及当年被劳动改造。杜需沙自己觉得,至今,这些人还很不友善:对谭悟及又怕又恨,敬而远之;对杜需沙成见很深,充满轻蔑。杜需沙知道,这些人一直看不起自己,同时,他更不愿意见到他们。
然而,在离楼门只有二十几米远的时候,杜需沙还是遇到了过去的一个熟人——白脸,许多前年,杜需沙因为打破过他的头,才逃到农村于姥姥家的。
过去,白脸是楼里人心目的偶像。白脸的父母资料所里勤杂工,按理说,应该最被资料所里这些清高的知识分子看不起,可是,自从白脸考上了外交学院,就被人刮目相看了。
但是,人生无常。有一天,谭悟及幸灾乐祸地告诉杜需沙:白脸被大学开除了。大学的最后一年的最后一次考试,白脸作弊,被监考的老师当场捉住。那时候,失学的白脸在家里,谁见到他都装着没看见。
现在,白脸更是楼里人心目的偶像。后来听说,白脸做起了外国人和华侨旅游团的导游,不久就成了“万元户”。他交的女朋友是芭蕾舞演员,出门就坐出租车,家里的外国电器应有尽有。所有的邻居见到白脸,脸上作出媚笑,心里酸溜溜的。“你家白脸可是真争气呀。”谁见到白脸的父母,谁都会这么说一句。谭悟及阴阳怪气地讲:“哎呀,你看白脸他妈妈呀,过去就是一个扫地的,春夏秋冬就穿那么一件黑工作服,见谁都不抬脑袋,毕恭毕敬的。现在可不得了了,穿着很高级的进口衣服,耳朵戴着金坠子,昂着头走路,见了人都是爱搭不理的,一张嘴就是:我们家白脸如何如何。”
白脸白里透粉,头梳得发亮,穿着黑色的真丝短袖衫,笔挺的黄色西裤,黑丝袜子,脚上是白色网眼羊皮鞋,肩上挎着蓝皮马桶包,东看西看着,慢悠悠地走在杜需沙前面。杜需沙收住步,准备掉头避开。
“需沙?这不是杜需沙吗。”白脸已经发现了他。
“哦?噢!白脸呀。”
“远处我看就像你。前几天碰见你妈妈了,听你妈妈说,你结婚了,现在过来住了。我就住旁边这个单元里。你挺好的?”
“还可以,你也挺好的?”
“就那样,做导游辛苦点吧。哎,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我在电子中关村一条街,在一家里做电脑。”
“太好了!”白脸突然眼睛亮起来。
杜需沙困惑地看着他。
“你晚上有事吗?”白脸很着急地问。
“没……”
“晚上七点我去你家找你,你一定别出门,等着我,我找你聊点事。”白脸看着腕子上的金表上说,“我现在得接我爸妈去外面吃饭,晚上才能回来。”
晚上六点半,白脸就来了。杜需沙把他让到客厅的沙发坐下。
“你老婆呢?”
“她明天有课,下午就回研究生院了。”
“我带了一条纱巾,香港货,送给你老婆。”
“你客气什么?”
“嗨,小东西,意思意思。给你!”
“那就谢谢你。”杜需沙接过精美的包装小盒子。
两个人聊了一会,相互提起了几个昔日的小伙伴。
“我找你有这么一个事情。”白脸说,“你看看是不是能够帮上忙,当然不是白帮你,你帮上忙了,我们俩都有好处。”
“帮什么忙?”
“你听我说一下。你知道二十一遥吧?”
“知道呀!”
杜需沙知道,当今家庭电视中,最先进就是这种屏幕二十一英寸、遥控器控制频道的日本原装电视,只有索尼、松下、夏普、日立等日本厂家生产的牌子。杜需沙还知道,因为国家限制进口这种电视,国内市场上根本买不到。只有两种人能够买到:一是国内出国留学归来的人,在满足一定的条件下;二是境外的外籍华侨、台湾人、香港人或澳门人来探亲或旅游。这些人才拥有一个“指标”——可以凭借海关证明或者海外护照,到国家指定的、不公开的、专营的商店,支付外汇,一个人限制购买一台。所以,这种电视在国内,已经成为家庭财富和社会关系的一种炫耀标志,如获至宝。家里有人留学回来或者有海外关系的人,能够捷足先登;更多的那些没有关系但是有点钱的人们,都趋之若骛地想尽各种办法,争取买到一台,于是,就形成了这种电视的私下交易:或高价从别人手里购买,或直接购买“指标”。
“你知道现在在黑市,一台能够卖多少钱吗?”
“听说四、五千吧。”太昂贵!杜需沙心想:在他的朋友中,混得最好的就是宫明龙了,他都没有能够置备呢。
“这些日本厂家中,最便宜的牌子,很容易地卖到四千五以上。我现在只卖四千三就可以。你帮我卖出一台,我给你分一台的钱。”
“你是说让我帮你卖二十一遥?”
“对呀!”
“可以呀!如果四千五卖出去,四千三的成本,一台就能赚两百块呢!”
“错了!你就按四千三去卖。我们挣的怎么能够是两百块?你如果卖出一台,我就给你一千四。”
“多少?”杜需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千四百块!你卖出一台,就分给你一千四,你卖出两台,就给你两千八,你卖出十台,就给你一万四。怎么样?”
“怎么可能?”
“什么不可能?你不信一台赚这么多?”
“是呀……”
“好,我也不瞒你,我给你撂撂底。我现在每个月都会接待几个香港或者台湾旅游团,这些都是纯粹的旅游者,根本就不明白咱们这乱七把糟的事情,甚至在国内没有亲属。我就利用我导游的身份,找一个理由,把他们的护照都收上来,带着他们去专营店,把他们的每个人的指标用了,有几个人我就能够买出几台。你知道,为什么我必须带着他们去办?因为国家规定,必须护照本人亲自办理。我把他们带到柜台前露个面,反正他们什么也不懂,还以为是参观或者办一个什么手续呢,具体的事都是我给办了。嘿嘿!至于外汇,我拿人民币与他们私下换,价格按国家政府兑换价,比黑市上不知道低多少,我开口让他们帮着换,他们都不敢不给我这个导游面子,他们知道,要是得罪了我,那他们可就得受苦了,呵呵!这样下来,我买出一台二十一遥实际只花人民币两千三百块左右。”
“啊?”
“你接着听呀。一台我们卖到四千三,就净赚两千,你我一人一半,你不就是分到一千嘛。”
“既然一台能卖到四千五,为什么只卖四千三呢?”
“这就是我现在着急的原因呀!我现在正好带着一个台湾老年旅游观光团,二十六个人,那就二十六台是二十一遥电视呀。可是这个团后天晚上就要回台湾了呀。咱们比外面价格低些,就能够一次卖得多、卖得快呀。这次好的机会,过了后天就没有了。”
“你可以先买下来呀,然后再……”
“你说什么呢?那不是自己找死嘛!这种来源电器国家就不让私人买卖,现在抓倒卖二十一遥抓得可紧了,便衣警察经常转悠,外面经常接货的都是二道贩子,也靠不住,我有几个朋友都折进去了。咱们要一台一台到外面去卖?卖不出几台,估计咱们俩都得被抓起来。所以,必须找到直接的买家,而且是大买家,必须接得多才行,最后一下子把二十六台全买了。”
“那就难了。谁能够一下子买那么多呀?”
“你呀!你去想办法找呀!”
“我?”
“你不是在中关村电子一条街吗?我老听说这个地方,那不是北京最大的卖电子电器的地方嘛,听说有几百个公司。你正好在那里工作,肯定熟人多,咱们的价格给的又低,让谁把那二十六台都接了,谁接了谁肯定还有赚……”
“白脸,白脸,你可能误解了。”杜需沙终于明白了,白脸为什么今天急忙来找他,自己刚才的兴奋也消退了,“中关村电子一条街只是卖与电脑相关的设备和器件,不卖家用电器呀。”
“不会一家公司都不卖吧?”
“我对那里太熟悉了,我闭着眼睛都能够走上三圈。真的没有!不但从来没有一家公司去卖电视,而且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到那里去买电视。买电脑的人去中关村,买电视的人都去商场呀。”
“电脑不都还得配上一个单个的,那个能够看字的屏幕,不也需要电视吗?”
“两码事呀。电脑配的那个叫显示器,是电脑专用匹配的,电视代替不了。”
“哦!”白脸发起蔫了,“你不是刚才还说可以……”
“我原来是这么想的,到中关村的人虽然都是来买电脑设备,但是他们经常提出要回扣:除了要现金,就是要实物,实物中以要家用电器的为多,而二十一遥电视现在正时髦,应该能够打动他们。所以,以后如果碰到机会,我也许能够买出去一台。”
“一台?旅游团少的也是十来人,要卖,怎么也得十台八台呀。”白脸说着站起来,叹着气,准备告辞。
“再坐一会吧。”杜需沙客套着。
白脸临出门的时候,停了下来,转身对杜需沙说:“需沙,你还是帮我问问中关村里你熟悉的公司吧,后天前,哪怕能够卖出个三两台呢,咱们两个人也能赚点是点呀。”
“行,行。”
杜需沙打电话给宫明龙,希望得到些信息或者指点。
“天方夜谈!哈哈哈哈!”宫明龙大笑起来,“哥哥,你想钱想糊涂了吧?在中关村里卖电视?等着下辈子吧,那时候可能有人到中关村买电视。哈哈哈哈!你就没有告诉你那个朋友:中关村可都是高科技公司,来的客户可都是计算机行业门里的人,怎么会来那些倒卖电视的贩子们呢。哈哈哈哈!”
第二天早晨,不到八点,杜需沙已经到了公司。陆经理和老岳母一起去报税,上午过不来,杜需沙打开电脑,放进一张游戏软盘,坐在屏幕前,专心地玩了起来。公司门外的街上,行人过往匆匆,偶尔,有人推开门,探头探脑着。对进来似乎欲挑选设备的那些人,杜需沙心里清楚,他们都是来探听价格的。杜需沙连头都不回,只需不搭理他们,他们很快也就无声地离开。
门再次别推开,两个人影子站在门外,一个人探进了半个身子。
“师傅,有电……吗?”
“你说什么?”杜需沙转过身去看。
“你这里有彩卖吗?”
“你们要二十一遥吗?”杜需沙未加思索就脱口而出。
“对,就是日本二十一遥控彩电!我们要三十台。你这里有吗?”
晴天霹雳!晴天霹雳!晴天霹雳!
杜需沙被震得跳了起来。
两个男子三十多岁,都是长方脸,相貌精神,直鼻方口,形态端正,都穿一身深蓝色衣裤,都在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皮包。
“我们是从山西来的,到北京就是来找彩电。转了两天了,也没有办成,不是价格高,就是没有这么多货,今天我们要回去了,最后再到这里看看。”两位山西客说着走了进来。
“我朋友有二十六台。”杜需沙如梦方醒。
“太好了,只要一台不高于四千六百元,我们就都要了。”
“我朋友只买四千三百元一台。”
“那好,干脆这样,我们给你朋友四千四百元!”山西客很豪爽,“我们可以看看货吗?”
杜需沙介绍了这二十六台电视机的出处。
“哦!是到西便门那里的专营商店提货,这就对了!”山西客很高兴,“什么时候我们与你朋友一起去?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杜需沙给白脸打电话。告诉他,已经和山西客谈定:每台的价格是四千四百元,他们需要三十台,只等他与山西客确定提货时间。
“太好了!”白脸非常兴奋,“我除了保证三十台外,我还能够通过朋友,再多搞到五台,共三十五台。你问他们要不要。”
“好!”两个山西客相互商量了一下便说,“另外五台的钱,今天晚上前让家里送过来。”
最后确定:明天上午九点整,在西便门专营商店门口,山西客与白脸碰头,当面成交。
“我去不了,我得上班。最近公司上午就我一个人看家,我请不了假。”杜需沙告诉白脸。
“也好!我自己就可以了。”白脸说。
山西客很感谢杜需沙,留下自己了在山西的联系电话,然后就离开了公司。
杜需沙对山西客的印象始终很深。山西客从天而降,他们言谈简明、举止沉稳和行为果断,使杜需沙对他们充满好感;在交易顺利地完成后,山西客又像风一样地走了,多少让杜需沙对他们充满神秘感。半年后,杜需沙曾经按照山西客留下的电话打过去,那是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山西客,他们聊了天。但是,再后来打,电话号码已经不再存在。尽管杜需沙想方设法过,但是与山西客就此失去了联系,他特别觉得遗憾。
第二天,中午,白脸打来电话。
“告诉你一声呀,一共三十五台,都办完了。山西人已经把电视拉走了,钱我也拿到了。我今天晚上去你家。”
三十五台,一台能分一千块,我能够得到三万五千块!难以置信!
杜需沙心脏都快飞出来了。一下班,早早地就回家等着。
晚上,过了八点,有人敲门,杜需沙打开门一看,是白脸的妈妈。
“阿姨?”
“是需沙呀!长得比白脸都高了,我都识不出来了。”白脸的妈妈笑着说。
“您进来坐坐?”
“不了。白脸要给你的钱,让我交给你。”白脸的妈妈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白脸他有事情,来不了。”
白脸的妈妈一走,杜需沙迅速地锁上门,把信封打开,一张一张地数着,一共是两千元。
杜需沙心里塌实了许多。发昏的脑子清醒了:三万五千块?虽然他略微有些失望,但是他一直怀着的恐惧与迷幻,终于消退了;兴奋的心情依旧着:两千块!几乎他一年工资的收入,就这么信手拈来了,还是心安理得的。同时,他暗自庆幸,如果白脸不给自己,他又能够怎样?
两千块呀!“万元户”有什么难?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写着:为一万元的目标而奋斗!然后,记录下今天的时间和两千元的收入。还差八千元就是一个“万元户”。不,不对!还应该算上自己第一的外快,那次帮别人支票兑换现金的十元。还有,还有!宫明龙上次分给的五百元。他马上又补记在本子里。还差七千元四百九十元,自己就成为一个“万元户”。
他激动地满屋子地转着,一夜都难以入睡。
早晨醒来,他先给白脸家打了一个电话。
“哦?白脸他……他,噢,他去外地了,最近都不回来。”白脸的妈妈显得有些慌张,“他……他说,有什么事情,等他以后回来再说。”
“我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想请阿姨转告白脸——”杜需沙兴奋地说,“我谢谢他!”
找得到我吗?
我是孤独的旅客
在人群拥挤的大雾中消隐
手里攥着的车票
位置是所有车厢的车顶
找得到我吗?
候车室潮湿的角落
狞笑的脸披着纱巾
神秘的游子不需送行
我是我唯一的行李
找得到我吗?
今夜的风
是南是北是东是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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