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迁到新址的好日子没过上三个月,杜需沙隐约里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天下午,派出所那个秀气的小姑娘片警像寻常一样,来到对门街道主任大妈家,却不寻常地神情严肃,她一边紧张地与主任大妈交头接耳,一边目光警惕地盯着杜需沙家。不一会,小姑娘片警只身重重地砸开杜需沙家门,白色警服威武煞煞,一脸冷酷,手插在腰间,用仇恨和敌视的目光狠狠地打量着杜需娇和杜需沙,把呆站的姐弟俩看得毛骨悚然,接着,小姑娘片警一言不发,用力地推开各个房间的门,咔咔地踏着皮鞋,在里面查看了一圈,最后才扔下一句“你们以后要老实点!”就走了。傍晚,与杜需娇已经关系不错的主任大妈,偷偷地告诉她说:公安局转来了材料,你妈妈在押……,你们家是派出所和街道的重点监督和防范的对象。晚上,杜危然下班后也知道此事,全家三个人都无精打采,连灯都没开,在黑暗里各自坐着垂头丧气。那时的杜需沙酷爱读书,天天都要读书到深夜,这天夜里十二点,开着床头灯正在读小说,猛听头顶的窗户玻璃被人重敲,几乎要碎了一样,接着是严厉的喝声:“里面在干什么呢?快把门开开!”一阵杂乱的脚步进了楼道,直扑家门。杜危然慌忙披衣开门,只见是自己单位几个保卫科的人,他们都穿着军大衣,手里拖着木棍,领头的中年人白细皮肤一副斯文长相,他是杜危然认识的张科长,平常见面都含笑点头的。“老张……张科长呀。”杜危然笑脸相迎着。“怎么回事?这么晚还开着灯!”张科长冷若冰霜地质问。几个来人早把杜危然撞到墙边,带着一团团冷风进了房间。杜危然说:“是孩子在看书……”张科长奇怪地说:“哪里有这么晚还看书的?我们检查一下看看!”几个人打着手电筒,在屋子里四处看着,包括门后的角落。张科长指着里面的房间问:“这个门为什么关着?”杜危然回答:“是我女儿住,她在睡觉。”张科长抬手敲门喊:“开门!开门!”杜需娇围着衣服打开门,几个人走进去。“再仔细看看!”张科长说着,弯下腰,把手电光对着床下认真地查看一番。保卫科的人走后,杜危然好生地埋怨杜需沙不该半夜开灯看书。杜需沙停了几天晚上看书,后来实在忍不住,先是在被窝里打手电读书,时间长了实在难受,就想了另外一个办法。家里那间狭小的厕所在楼面外侧没有窗户,只有很小一扇透气窗与楼内的楼梯通道相连,他把小窗户里面涂上厚厚的黑油漆,再封上几层厚厚的黑布,最后把灯泡瓦数换小,这样在楼道外面,那些上下楼梯经过的人,谁也看不到厕所里面的半丝灯光。杜需沙终于可以坐在马桶盖上,安心地在夜里读书了,只是当听到外面楼梯有脚步声的时候,他必须屏住呼吸,不发出任何声响。就这样,在这三平方米多的厕所里,在一个五瓦灯泡的光芒下,杜需沙通宵达旦阅读,在小学的三到五年级的三年里,读了将近500本小说和其他书籍。
妈妈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周围的邻居。大人们又是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小孩子们又是冷嘲热讽,阴阳怪气,似乎人们都有意识地躲避着杜需沙,如同躲避传染的瘟疫。满城好像都是凄厉的风雨,让杜需沙感觉压抑和沉重。但是让他更加沮丧的是,学校知道了,班主任伍老师也知道了。伍老师把杜需沙叫到办公室,先是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就猛地睁开她那双灯泡一样大的眼睛,死死地瞪住杜需沙一眨不眨,足有两分钟。寒光如刀,杜需沙心底凉透,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同学们私下都叫她“伍大眼贼”了。“我可警告你杜需沙!”伍老师高声说,“你妈妈可是正在接受政府的改造,所以你也要端正你的态度。以后我要特别注意你,更要严格地要求你,因为像你这样家庭背景复杂的孩子,学好不容易,学坏可容易哪,你听见了没有?”周围旁边的桌子,有许多其他老师正在评判作业,这让杜需沙无地自容起来。“知道了,老师!”杜需沙低声回答。以后果然,在伍老师看杜需沙的眼光里,只有怀疑、警惕和不满。
事到如此,到现在,杜需沙最担心的只是孟来章了。
这是他脆弱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孟来章是他现在唯一的好朋友,是他人生情感的最后依靠,是他人生友情的最后火苗,是他人生未来的最后希望。如果孟来章和他父母也知道这件事情,那又会怎么样?想到这,他双眼发黑,肝胆欲裂。在那几天里,他无时无刻地都在观察孟来章的每个微小表情,提心吊胆着,那怕下学后孟来章找他比过去晚半分钟,他都会敏感地胡乱猜想,甚至心生绝望。不过,孟来章依然如常,还是找他上学、找他玩耍,还是满脸带着憨厚和羞涩的笑。于是,杜需沙不由侥幸起来,孟来章父母和爸爸毕竟是在两个不同的单位,妈妈的事情也许不会流传到那里。
其实,杜需沙彻底地想错了。孟来章妈妈知道这件事情的时间,几乎跟伍老师是同一天。孟母的一位同事神秘地对她说:我怎么看你儿子跟那个叫杜需沙在一起玩呀?那个小孩的妈妈……。孟母听罢,就笑笑说:“家长是家长,孩子还是孩子嘛,我看需沙那孩子还不错呀。”第二天,伍老师把孟母找到学校单独谈话。伍老师说:“杜需沙的母亲是有问题的人,而且我观察杜需沙这孩子的思想也比较复杂。我现在看,就你们家孟来章总跟杜需沙在一起,孟来章可是一个单纯幼稚的孩子,我担心他跟杜需沙不会受好影响,甚至会学坏,所以你还是回家告诉孟来章,以后不要跟杜需沙继续交往。孟来章可以多与班里那些好同学,比如唐京这样的学生干部多接触,也有利于他自身的进步。”孟母当时没有说什么,闷闷地回了家,就与孟父说:“唉,这老师……,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就思想复杂了?你看看需沙,多懂事的一个孩子,和来章做朋友是好事啊!”孟父点着头,他是与杜危然极其相似的知识分子,老实怕事,但心里明白。孟来章听见父母提到杜需沙的妈妈,便好奇地问怎么了。孟母对孟来章说:“没什么事。杜需沙这小孩不错,你可以继续和他做朋友。”不久,在路上,杜危然碰见孟母寒暄了几句。杜危然带有感激地口吻说:现在需沙就来章这么一个朋友。孟母便讲了伍老师找她的事情,并说:“放心,来章和需沙还会是好朋友。”
孟母支持孟来章与杜需沙继续交往,不仅仅是因为清秀年幼的杜需沙露出的聪明正直和才华出众,更是孟母对同是知识分子家庭孩子遭遇逆境的理解和同情,属于孟母骨子里的正义感。关于这件事,三十多年后,孟来章问孟母:伍老师让您不许我跟需沙在一起玩,您当时为什么不接受?您怎么想的?孟母说:你们那个老师太没水平,就是因为需沙妈妈当时被抓起来的事,但是,即使他妈妈真是坏人,那也不等于孩子就坏呀,所以,我听了就反感,反而觉得你应该跟需沙做朋友,需沙也需要你这个朋友。来章,你不太了解妈妈我这个人。接着,孟母讲了自己的一个故事——当年我在江西单位干校农场里劳动。对于我们那些一天到晚都坐在办公室里工作的人,在田头地里干活时间一长,许多同事,包括我,就都得了风湿病。大家一起到农场卫生所去看病,卫生所不大,两间诊室,两个大夫:一个老大夫,一个年轻大夫。我就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所有人都去找年轻大夫看病,以至于在年轻大夫门口排起长队,而没有一个人找老大夫看病,老大夫一个人坐在那里,望着空空的门口。我就问别人:你们为什么不找老大夫看呢?他们告诉我:老大夫是有问题的人。我又问:是医术有问题吗?他们说:是政治问题。我听了以后,马上就去找老大夫看,就我一个人呀!结果呢,就我的病彻底根治了,其他那些同事都不同程度地留下了后遗症。杜需沙一直确信,在孟来章身上承继了其父母的两个基因:孟父的忠厚和孟母的正直。
这件事情让杜需沙体验到什么才叫真正的朋友,使他对孟来章更为无微不至,甚至夸张得闹出笑话。一天下午没有课,杜需沙去孟母单位找孟来章玩,看见孟来章扶着楼梯正在哭,脸上不知怎么红红的,楼梯上面站着一个男孩冷冷地看着孟来章。杜需沙登时急了,问孟来章怎么了?孟来章只哭不说。杜需沙指着上面的男孩问:是不是他欺负你了?孟来章依然只哭不说。杜需沙竟一步窜上台阶,挥掌把那男孩打了一个趔趄。男孩捂着脸喊一声“你等着!”就跑走。孟来章说话了:“需沙,你干吗呀你?那是我妈一个办公室同事的孩子,我们俩在闹着玩呢。”结果,惹祸了。那男孩在社会上认着一个干哥名叫钱冲,是学校高年级的学生,更是附近威名大振的流氓。第二天上午的课间,教室的门被踢开,钱冲神情傲慢地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国防绿制服,怀里搂着挨打的那男孩,身后站着另外三个大孩子,对着教室里潇洒地喊了一句:“谁是杜需沙,出来!”杜需沙硬着头皮走到钱冲面前。“你就是杜需沙呀!”钱冲斜目藐视着杜需沙说。杜需沙正面直视钱冲,只等着钱冲先出手,先挨他一下,然后就与他们拼命一搏:先打倒钱冲,再奋战另外几个,如果打不过,就冲开他们,顺着前面左侧的楼梯逃下,我奔跑的速度,他们谁能近我?杜需沙心里还在迅速盘算着,钱冲又说话了:“这是我弟弟,你丫以后不许再欺负他,听见没有?再有一次,别怪我没告诉你。”还没等杜需沙醒过神,钱冲对胳膊里的男孩安慰道:“丫的不狂!”然后,一扭身带着众人就离开了。杜需沙回过身,轻声静步地坐到自己的座位,班里的同学已经看得目瞪口呆,佩服不已。逐渐的,杜需沙的朋友日益增加,越来越多,几乎如同滚雪球一般,而在他心目中,这些朋友圈的大雪球的核心基础就是孟来章。
与其说杜需沙和孟来章是莫逆之交,不如说是特殊关系更确切,这甚至是杜需沙刻意为之。杜需沙总是把他与孟开章之间的友谊,作为一个榜样渲染,作为一面旗帜树立,让周围所有的朋友和所有的人,不但看得清楚和醒目,更看得羡慕和信服。在杜需沙的朋友中,他对孟来章朋友关系的特殊性明确地确立着,那就是在他心目内、言行里和行为中,任何人都不能超越孟来章的地位,无论这个朋友多么人品优秀、多么才华绝伦和多么忠心耿耿,这是一个永远的原则。
杜需沙在整个小学时期,在学校过得自如快乐,因为他身边总聚集着大量朋友,而在学校里心情多为不愉快,因为伍老师的固有成见和有意压制。不过,伍老师也不能不承认,杜需沙身上的确具有许多才能,给班级带了很多荣誉,比如,在学校运动会上,他取得的各项第一;在学校的节日演出,他的出色的演唱;还有在许多班级活动中,他的组织能力。甚至有时候,伍老师有些无奈。四年级正赶上全国在讲《水浒》中的投降,小学生都十分陌生,正在讲台讲解的伍老师见杜需沙稍微走神,便叫他站起来,突然发问:“宋江是什么官衔?”杜需沙随口就回:“押司。”
伍老师严守最后的原则底线,对杜需沙坚决进行限制。五年级时班级进行选举班长,伍老师大约感到杜需沙在同学中威信极高,所以事先对同学再三申明不能选举杜需沙,而投票结果却让伍老师差点气昏:杜需沙票数居然最多,且只有2票没有选杜需沙——1票是唐京,另外1票是杜需沙自己。最后伍老师只能干脆出面指定唐京继续担任班长,才终于没有让杜需沙在她担任班主任期间做学生干部的事实得逞。
其实,杜需沙在小学里的这些年中,并没有太在意自身环境的艰难,因为他早已习以为常了,而他真正专注的是如何改造与修炼自己本身。
杜需沙在小学时有一个困扰,就是他嘹亮的嗓子,进入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少年合唱团。每次学校演出,都会安排他独唱,长得清秀的杜需沙唱歌的童声优美,所以有学生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二尾子”,这使他非常羞恼。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学校进行合唱彩排,音乐老师对负责领唱的他说:“你嗓子现在正在变音,最近不要用嗓子,保护好了。”杜需沙下午参加学校游泳课,趁着室内游泳池里人声鼎沸,大喊大叫了两个小时,第二天嗓子出血,说不出话来。不久,音乐老师找他试声后,说了一句“可惜”。而杜需沙心花怒放:终于告别了童声,摘掉了“二尾子”的帽子。
可“二尾子”的外号还在影响着他。四年级的一天,因为下雪学校不能进行课间操,学生们都在大门台阶上棚子下避雪看景,同年级一个爱打架的孩子走过来,大家都纷纷躲避,杜需沙发现他已经晚了,被他抓住衣领,“二尾子,给我做个雪球。”杜需沙拒绝,被那孩子打了一拳,杜需沙愤怒地说:“你再打我一下!”
再挨一拳,“你再打我一下!”,又是被打一拳,杜需沙顿时热血冲头,一把就揪住那小孩,杜需沙从小力足气猛,竟把那小孩高提起来,扔下台阶,摔得那小孩表情痛苦,狠狠地说:“你丫的等着,我叫人去。”,然后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出了学校门。学生们都知道,那小孩之所以在学校霸道,是因为他总是叫一些大孩来打人,有一次竟把体育老师打坏,大家都替杜需沙捏把汗,孟来章更是担忧,不断劝他:“你现在快回家吧,要不一会挨打。”杜需沙嘴说不怕,心里却混乱,随后的两节课他都是心不在焉,眼睛偷看学校门口,人影或者声音都惊扰着他的心。放学时他故意晚些离开学校,但刚出学校门,看见许多人围在路的两边等着看什么,知道有情况,就见六、七个初中生拿着榔头向他扑来,一个人已经冲到你面前,他抡起书包把那人打倒,转身跑进旁边的一栋居民楼,跑到最高的五层发觉无路可逃了,他一发狠,抄起楼道的一把墩布,用脚踹掉布头,只持木棒,返身冲下楼去,一出楼门就听见有人惊叫“大个子来了”,因为他长得高大,那些初中误以为是他叫来的人,杜需沙挥棒就打,初中生顿作鸟兽散,因雪地湿滑,他们连滚带爬地狼狈回逃,有一个初中生撞到树上,滑倒在杜需沙的脚下,此时追上来的杜需沙已经把棒子高举在空中,杜需沙突然想:我不能伤害性命呀,但是又怕被周围众多旁观的人看破,佯装自己脚地一滑,用足力气把棒子打在树上,棒子“咔嚓”一声断为两截,周围的人一片惊呼,他故意让那初中生逃走。此次,杜需沙名胜大震,以后,没有人再敢叫他“二尾子”了。
杜需沙看到到处有年轻人逞凶斗狠,料想今后难以避免,他就刻意锻炼自己的胆量,培养自我勇气。李别龙居住的区域也叫“平房区”,对于方圆十里的年轻人来说,那地方让人谈虎色变。年轻人之间打架,都说要叫人去,问叫哪的人,一说出叫“平房区”的人,对方绝对会不战而降。走路的时候,应该经过“平房区”,人们宁可绕很远的路,也不肯进入而遭到侵害。小学快毕业前的冬天,那时杜需沙还不认识李别龙,他发育早,已经长得又高又壮,只是脸白皮细,每晚一到九点,他穿起棉衣,怀揣防身短刀,皮帽压低遮住眉,出门直奔“平房区”,他也摇晃着上身,用鞋地擦着地面,从容不迫地走路,从东端进入,到西端再折回,一定在“平房区”内走个来回,到家已经一个小时之后了。经常在里面狭窄的胡同中遇到三、四个小伙子,他们歪着肩膀,站着聊天或者吸烟,杜需沙一定要从迎着他们的面,从他们中间摇晃着过去,许多次,他与其中的小伙子都碰撞上肩膀,杜需沙那时面无表情,眼露凶光,但是他眼睛小心观察,耳朵仔细听着,手里摸着刀把,那些小伙子都木然地站在原地,只是有一次,和他撞肩的小伙子“哦”了一声。整整一个冬季,杜需沙每天都按时地进行着这项自我训练,风雪无阻。
到了小学最后一年(相当于六年级,当时称为:戴帽初一)换了班主任,伍老师去教低年级。新换的班主任虽然因为杜需沙妈妈问题,对杜需沙也是充满冷漠与防范,但是不似伍老师那样刻意刁难他。时来运转,他得到了学校大队辅导员白羽老师的赏识。白羽老师是一位年轻英俊的男老师,出身文化世家,父亲是一位受到压制的文艺界名人,他端庄严肃,礼貌周全,文笔卓然,读书好学,一度成为杜需沙在小学时代学习的偶像。因为经常带杜需沙参加各种演出,白羽老师逐渐了解了杜需沙,尤其对杜需沙开始尝试写小说的行为很是感叹,他一举提拔杜需沙做了学校的大队长。作为全校的大队长,杜需沙经常会站在全体学生的面前,绷着脸孔,喊队讲话,他心里暗暗骄傲着,但是表面却更加小心谨慎,因为从伍老师看他那透进骨髓的眼光里,他读出的是猜疑和警惕,还有一种沉重的暗示:别嚣张,注意你的家庭背景,你妈妈可是……。
小学终于毕业,上中学了,杜需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学那个班级的同学们分到相距不远的不同两个中学:杜需沙和孟来章一起上了同一所中学,只是不同班了;唐京分到另外一所中学。这两个不同的中学里,杜需沙和唐京分别都马上担任了学校主要的学生干部。上中学后,小学的同学们不时还能够碰见伍老师,因为伍老师每天徒步上班与回家的路,都必经这两所中学的门口,还有杜需沙的家门口。杜需沙在上下学的路上,经常会与伍老师相向而对,而此时,伍老师总是直着眼睛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杜需沙也就每每与伍老师无言地擦肩而过。就在中学开学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伍老师上班经过唐京所在中学的门外,与背着书包的唐京迎面相遇,伍老师惊喜地要打招呼,谁知唐京把头一扭,与几个同学快速走进学校的大门。伍老师有些失落,向前继续走着。“伍大屁股!”身后突然有人喊着,伍老师回头一看,竟是唐京!他正跑出校门口,满脸嬉笑着,放声高喊。“伍大屁股!伍大屁股!伍大屁股!”许多学生跟唐京一起喊着,笑着,跳着。伍老师气得发抖,转身一直追到学校里面。唐京等学生们已散逃不见踪影,伍老师流着眼泪,就去中学的办公室,找到中学校长告状。伍老师怎么也想不通,带头骂她的学生竟然是在小学班中她最宠爱的唐京。
几天后杜需沙听说了此事,心里很替伍老师难过。不过,他不觉得这是唐京的真心实意,唐京对伍老师不应该有什么不满,只是在上中学以后,身边绝大多数男同学们都争先彰显着性格的独立,叛逆成为一种男孩子长大的标志,而唐京过去属于老师宠儿的形象,难以让大家接受,唐京的这种苦恼在小学最后一年就已经明显在暗地流露。所以,为了能够融合于中学的同学中,混迹为一体,唐京做出了一场让众人观看的特殊演出,作为自己与昔日决裂的一种公开宣言的仪式,伍老师就莫名其妙地成为这场仪式的牺牲品。晚上躺在床上,杜需沙突然想,如果再遇到伍老师,自己要向老师问好。第二天下午放学,杜需沙出了学校门,正看见伍老师从对面走过来。他放慢脚步,把脸微微朝向伍老师,“伍老师好!”这句话已在唇边,只等着伍老师眼睛看向他时脱口。四目一碰后,伍老师却低下眼睛,面无表情从杜需沙身边走过去。杜需沙失望又生气,以后每当再碰到伍老师的时候,他与伍老师两个人一样,都是目不斜视,如同陌生的路人。
就是在这个时候,国家和政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妈妈突然被提前释放回家。妈妈发誓为自己被关押的事件申冤昭雪,包括清除在孩子们档案里有关她的材料,每天奔波于各个相关行政部门之间。虽然妈妈还没被有正式被平反,而且许多人看妈妈的眼光还充满着异样,但是终于不再会有人公开地敌视杜需沙了。
初中里的杜需沙如鱼得水,开始了他如日中天的个人鼎盛时段。作为一名中学生,他在各方面得到几乎极至的荣誉,在学校被树立了全面发展的学生榜样。学业上,所有的各门功课都名列前茅;体育上,在北京市中学生田竞(田径)运动会上获得名次;组织上,出任学校的团委员委员;荣誉上,出席全市优秀中学生的各种会议,经常对全体学生(包括高年级的杜需娇)做报告。朋友上,广交如李别龙这样的众多兄弟般的哥们儿。另外,在才华上,因为姐姐养了很多年的一只猫死去了,他很感伤,写了一篇小说,发表在《儿童文学》刊物上,并且得到了人生第一笔报酬。少年的杜需沙几乎登峰造极,在学校里威信空前,在附近地区也是闻名遐迩。意得志满的杜需沙心里还有一个隐痛,那就是自己经常相见伍老师,却故做出陌生冷漠,不能师生相认。伍老师,她毕竟是自己的小学老师啊!她是师长,我是学生,学生对师长低下姿态那是天经地义的呀!为什么我不能再主动一些?他悔恨着自己,也许没有当初伍老师尖锐的监督批评,自己现在可能根本不能自醒成人。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下一次见到伍老师,一定要首先开口问候。他兴奋地幻想,他向伍老师汇报着自己现在的那些成绩,伍老师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为他——她的学生而骄傲。
几天后的一个阳光充足的下午,在杜需沙门前那条狭窄的石砖路上,杜需沙与伍老师直对相遇。杜需沙站住脚,必恭必敬地侧着身体,带着谦卑的笑,等候着不远处的伍老师走过来。看见他后,伍老师仍然是低眉垂目,避开他的目光,同时脚步向路边偏离。待到相距不到两米,杜需沙迎上半步,轻声但是清晰地叫道:“老师您好!”谁知那伍老师早把头扭过去,头侧后对着他,闪到路的边缘,急急地走过去了。杜需沙呆呆地望着伍老师的背影,觉得天空灰暗,心里怅然若失。进了家门,他心里一酸,扎到床上,用被子蒙上头,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伍老师,伍老师!您为什么躲我不理我呢?为什么呀?”他哀伤地念叨着,“我曾经是您的学生,您也永远是我的老师,不是这样吗?我只是想当面告诉您:我现在很好,真的很好,作为您教过的学生,我给老师您争光了,希望让您感到脸上光彩啊!”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以后,杜需沙再与没有碰见过伍老师,也许伍老师改走别的路了。
社会潮流和人们追求快速巨变着,突然之间,青年人面前只摆着唯一一条上天的路:考大学。其他的人生之路,似乎都羞于挂齿。杜需沙最初对未来大学的考虑是读文科,他小学时阅读了大量的中外小说,中学时阅读许多历史传记,有比较好的文学素质,这个打算得到已经考入北京广播学院的白羽老师的支持。有一个内心的秘密,更是他想学文学的原因,从很小开始,甚至是在小学,杜需沙就尝试着写作,他总想写个小说,把那些从小欺负他和欺负他家人的那些人,通通抓到他的小说里进行宣判。对杜需沙写小说的想法,杜危然不以为然,他私下告诉杜需沙:那些人没有什么错,他们也都是社会的工具。而杜需沙以为爸爸说的不对,他忿忿地想:即使世道昏暗或者无力回天,难道助纣为虐者就不能袖手旁观吗?这些孙子们!外表道貌岸然,肚里男盗女娼。八国联军来了,他们是汉奸,日本兵又来了,他们又是汉奸,就是豺狼来了,他们也必定是畜生的帮凶。这些孙子们!为虎作伥时,嚣张凶猛,主子倒台时,卑微可怜。得势时,他们冷酷无情地残害生灵,践踏生命的尊严,颠覆民族的道德伦理;失败时,他们都以各种各样的无奈为借口,在残破的历史法庭上,一次又一次被无罪开释。于是,在这个世界里,人生一代一代被扭曲,希望一次一次被沦陷了,正义一次一次被扼杀,而他们,这些孙子们!却一次一次被复活,生生不息,繁衍茂盛。对杜需沙学文科的考虑,杜危然明确反对,他态度坚决地说:“学什么文科?那最没用,还有风险。你没看见每逢社会动荡,搞文的人都不好过,甚至说错一句话或者写错一个字都被关起来。学理工科!你以后就当个工程师,自己有点技术,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工作本事,到什么朝代都需要,到什么时候都能有饭吃,自身也安全,不会招灾惹祸的。而且,你看看现在,优秀的学生谁不去读理工科,都是学习不好的学生才读文科呢。”其实,只是爸爸最后这一句话,才刺激了好胜的杜需沙,让他决定了学习理工课的方向。
初中毕业时,他和孟来章一道考入同一个重点高中,虽然依然不同班,但是都住宿在学校。高中的两年学习是全力准备考大学,周围同学都埋头读书,生活使他感到压抑和枯燥。虽然他不由变得很低调,但是仍然还是得意,在学校担任团委书记兼任班长,他结识了温子清等同学,成为新的朋友,学校的老师很重视他,周围同学也很敬重他。
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功课名次。在过去的初中,考试前他只要随便准备一下,就一定会名在三甲内,来到这所重点高中后,他也知道,这些考来的学生都是从原来各学校尖子,有些同学在所属区县都名列前茅,他不敢掉以轻心,每日苦读课本,可是每次考试结束的成绩公布,他都羞愧难当,在班级50人中,他总是居于中下。于是,他冲天的自信开始动摇,并且情绪低落,虽然他强振精神去掩饰着。
在高中的校园里,同学关系很冷漠。同学们都面临高考的压力,除了吃饭、睡觉和上厕所,全部的时间都用于埋头读书,相互之间几乎不交流,甚至他跟孟来章也极少见面,很难说上几句话。这使杜需沙经常手里拿着书本发呆,他不断怀念着初中:李别龙那些哥们儿和快乐的时光。他感到非常惆怅。
春暖花开的时节,他自己去动物园散心,百鸟在高歌,动物们欢欣着寒冬的离开,可是,他看见北极熊爬在地上求凉,北极熊露出无奈的眼神,它洁白的皮毛已经污黄,他还看见一只送往展台的老虎,被装在很狭窄的铁笼里,老虎在笼子内用头愤怒地撞击着,从腹中发出哀怨的吼叫,老虎的额角流着鲜血……。杜需沙瞠目结舌,几乎涕下。在语文课的作文中,他写下了这一幕,在作文的结尾他写到:“打开动物园的大门吧!让动物们解脱禁锢,让北极熊回到冰雪的北极,让老虎归入自然的山林。”语文老师不以为然地评语道:“那我们就成了它们的口中餐了!”
事先谁都没有察觉到,黑色的厄运正从天而降,悄悄地走近杜需沙。将对杜需沙,是生命的颠覆,是人生的灾难,是命运的转折,而且旷日持久,强行修改了他人生预定的轨迹,影响他以后的全部生活。
高中第一年还没结束,一场大病突然从天而降。他连续四天高烧不退,到第五天已经起不来身,妈妈带他到人民医院,同班一位同学的母亲在这里当医生,当时就被留下住院。他患的是心肌炎,病因不详,医生说他病的很重,已经接近死亡。医院对他进行紧急的治疗,在通常的药都用过后,还是不能见好,医生只能够使用了激素。三个月后虽然转危为安,但是,在他住院的半年多的时间里,病情依然顽固,经常反复出现。
在住院期间遇到奇人奇事,记忆很深。他住的八张床位大病房里的隔壁,是一间两张床位的小病房,有一天住进一位年已古稀的老人。老人的举止神态,与周围、街上,甚至他曾经见过的人们大相迥异,让他感到极其新奇——老人精瘦不高,挺胸昂首,身板笔直站立,不似众人身体那样或委琐或臃肿或懈怠;老人浓眉黑目,紧闭嘴唇,面色坚毅,眼光炯炯逼人,不似常人眼睛或呆滞或迷离或狡黠。病友在楼道里窃窃私语着:老人是原国民党第七十九军中将军长方靖。这惹得大病房里一位老伯大为光火。老伯年过花甲,大红脸堂,膀阔体大,拉着护士就质问:“老子我,共产党,级别就是不高,年轻时当过兵,抗枪流血,就是打他的!他一个国民党战犯,凭什么住高级的小病房?你们这他妈的算是什么?”护士只说这是国家的事情。方靖跛脚,拄黑色拐棍,每每清晨就伫立在阳台上,目光长久远眺。“挺起胸!”是方靖对杜需沙说的第一句话,“你是一个年轻人,什么时候都要有精神和意志,怎么能够驼背萎靡呢!”杜需沙震动,伸张弯曲成习的肩膀,方靖过来用手板着杜需沙的后背。不久,杜需沙成为住院的病人中唯一与方靖交谈的人,好奇地问着过去的事情。于是知道,方靖在抗日战争中参加过淞沪会战、武汉会战和常德会战等著名大战,腿即为那时受伤。当然,对共产党的战争,比如围剿苏区,方靖绝口不谈,对杜需沙反复地询问荆门战役中他兵败被俘,他只一带而过说:“我打了败仗嘛,就过来了。”有一次,方靖白天都没有出病房,杜需沙觉得奇怪。到了晚上,两个家属来看方靖,急忙地找来护士,气愤地指责道:“老人发烧四十二度,现在都昏迷了,你们怎么也不管呀?”护士回答:“他也没有说呀!中午我进来看他躺着,没吃饭,就问他,感觉有什么不好?他说,没事。”然后,护士埋怨方靖:“这老头,都这样了,怎么自己不说?”当即来了几个医生进行抢救。第二天一早,满脸苍白的方靖又准时出现在阳台,瘦小的他迎风直立,目光注视着大地,似乎在审视着即将到来的一场战役。那时杜需沙正在读一本《我这三十年》的书,是国民党军统中将沈醉写的。方靖看到,很厌恶地说:“你不要看他写的书,他这个人不好。打败了就是打败了,就是败军之将。他靠这些东西成了座上客,现在他正得志,可是他过去部下可惨呢。那些人被国家释放以后,大都送回乡下的老家,他们过去都是当特务的,岁数也大了,种不了田,根本养活不了自己,就来北京找他,都是吃他的闭门羹。他有能力帮,但是根本不管这些人的死活,没有仁义。要说,我们这些人里,最义气的就是黄维。黄维也是中将,你知道他吧?在监狱里,黄维从来不说别人什么不好,所以他是被国家最后特赦的。他现在本来就没有什么钱,可他的老部下只要找他,他都倾囊相帮。找他的人很多很多,包括他过去手下那些连长排长的低级军官,有断腿断臂的,有没钱治病的,有没有口粮的,还有家属来求棺材钱的,他没有不帮的。这个给点钱,那个给些粮票,还有的要给一块墓碑钱,自己没有钱了,黄维哭啊,哭着向别人借,也要给。做人是一辈子的事情,黄维才值得让人佩服啊!”杜需沙惭愧,收起手里的书。方靖道:“不要看一个人写什么说什么,要看他的待人对事。一个人最重要是——人格。”
出院时医生嘱咐,病根依在,他需要长期服用激素,需要长时间的康复。可是,离高考只有不到三个月,他落了许多课程,他坚持返回学校。妈妈哭得伤心,觉得以前照顾他不够,从这以后妈妈对他就特别留心,包括各个方面。
杜需沙突然发现,自己又变成了另一个人。因为依赖激素,原本清秀的脸,已经臃肿变形,原本细腻的脸上,长出许多脓包,形成许多痤疮,原本健壮的身体,现在每次上宿舍楼很困难,举腿无力,心跳异常,虚汗满身,原本精力旺盛,现在看书超过十分钟,就会头昏目眩。认识他的人,见到他都大惊失色。他难过极了,他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他感到他已经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开始严重地失眠,即使每天服用大量的安眠药也无济于事。他躺在床上,整夜地望着黑暗的屋顶,听着同学们的鼾声,心里进行着挣扎。与其这样生,不如静静死,他回家的夜里,服了大量的安眠药,被家人发现,送到医院抢救,在洗胃的过程中他醒来,一个警察问他为什么,他随口回答“研究生没有考上”,那警察合上笔记本就走了。
杜需沙就只能够认命了,他把这场大病,归结为乐极生悲和过犹不及,他认为是上天看他过去太顺、太盛,要让他归到适中的位置。不过,他的心理也随着产生了变化:他不愿意见到熟悉的任何人,不喜欢热闹,喜欢独处;他更善于思考,用头脑来弥补身体的不足;他更珍惜朋友,在班里有一个同学叫陈鸣鹰,脸上长着雀斑,因为不住宿,平常与杜需沙说话不多,见杜需沙身体很虚弱,每天都帮助杜需沙去食堂打饭,然后再回家,几个月一直如此。这对于分分秒秒都准备高考的学生,像陈鸣鹰能还顾及他人,真是实在少见。老师原来是要重点培养杜需沙的,现在他病成这样,也都很惋惜,他们告诉杜需沙,我们只能够帮助你一件事:正在患病的学生是不许可参加高考的,但是学校默认你去参加。
高考的成绩虽然不算理想,但是杜需沙总算考取了北电大学,学习电子工程专业。在大学的日子里,杜需沙主要是在养病,经过大约三年,他的病基本痊愈。病后消瘦的杜需沙很颓废,除了应付考试的一个月,他基本都是在旷课,开着摩托车四处交友游玩,和李别龙等哥们儿一起打架,一起追女孩,也就是从这时起,他与妈妈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由于他旷课太多,学生处曾经一度决定把他开除,蔚青青知道后忙给学生处长打电话,学生处长立即向蔚书记电话请示:“青青刚才来电话说是她男朋友,您看这事……。”蔚书记气呼呼地回答:“这青青太不懂事了。你们该怎么办就这么办!”不过,开除杜需沙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大学毕业分配时,学校先推荐学业比较好的学生,所以那些同学去了国家机关或者电视台,他学业平平,妈妈最怕他被分配到工厂,听说科学所公司正在招聘人,就让他去应聘,应聘虽然通过了,可是科学所公司没有人事权利,他就只能够以临时工身份开始了现在的工作。
命运此起彼伏的杜需沙总感觉他在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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