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来到,没有给鞠雨文带来好运:她去美国被拒签了。闻蕙顺利得到了签证,这更使她伤心极了。
“你能够帮帮我吗?”鞠雨文近乎哀求地对杜需沙说。
“我怎么帮你?”杜需沙问。
“我要退学,不想再读研究生了,我要全力以赴地再考一次TOEFL。我分析了这次失败的原因,就是没有考好TOEFL。下次,我一定要考到600分。”鞠雨文脸色苍白,眼圈红着,身体微微地颤动着说。
“唉——”杜需沙想说的话,因为看见鞠雨文沮丧无比的神情,没有说出来,他便改为问话,“具体帮什么?你说呀。”
“我得报个TOEFL班,买许多教材和资料,还有买……”
“我知道了,知道了。以后,我每月给你两百元,行不行?”
“真……真的吗?”鞠雨文一下子哭了出来。
“真的。”杜需沙觉得心里一阵发酸。
“我以后去了美国,把钱一定会还给你的。”鞠雨文拿出手绢擦拭眼泪。
“你别考虑还什么钱的问题了,你现在得打起精神来。谁的人生都不会一帆风顺的,你不能因为去美国,把自己搞得这么悲悲切切的呀。”杜需沙说着,从身上的书包里,拿出了两百元交给了鞠雨文。
“我知道,我知道了。”鞠雨文把钱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点着头说。
鞠雨文以身体有病为说辞,办了退学手续。去研究生院谈退学,竟然是谭悟及去的。鞠父鞠母对鞠雨文的退学,左右为难,没有一个明确的意见,而且鞠母表示,自己不会去研究生院,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启口。谭悟及却全力支持,亲自出马,很顺利地办理完手续了。
“唯有去美国的这件事,鞠雨文是对的。”谭悟及对杜需沙说。
杜需沙依旧忙碌着自己的业务,每天早出晚归的。新年以后,屠伟仁神出鬼没,几乎见不到人影,杜需沙知道他又开始流连于麻将牌桌。王二笛请了半个月假,说是帮朋友去开一趟货车。杜需沙则独自奔波于中关村的街道,有时候,天气下雪,或者太冷,就走进达域公司。谷援朝总会热情地把他让进屋,到电热暖气旁坐下,然后,递给他一支长支的万宝路香烟——这是他一天中最大的享受。
有一天,科学所公司的小王给他打电话。
“你以前说过的话,还算吗?”小王问。
“当然了。你还信不过我?”杜需沙知道小王所指:他说过,如果小王能够帮他介绍业务,他会给她提一半的好处费。
“不信你我就不打电话了。”小王说,“我有一个外地的老客户,买一台兼容机,价格我们这里根本做不下来,还想要一百盘SONY录音带,那更不可能了。你如果能够做,就帮帮忙。我知道可能赚不到什么钱了,如果赚不到,你这次不用考虑我。”
这样,杜需沙见到了辽宁化工公司的两个人,一女一男,女的四十多岁,叫张主任,男的年轻,叫李助工。张主任与李助工两个人总是交头接耳,瞻前顾后地,把杜需沙弄得十分不自在。忙了两天,才把这个业务办完,杜需沙赚了一百九十元。李助工离走时,对杜需沙说:“我们张主任觉得你挺实在,以后会给你点大业务做的。”杜需沙一个劲地表示感谢。
杜需沙要给小王一百元,在离科学所公司一站地的地方,两个人见了面。
“下回见面,离我们公司再远点。要是让麻老太太碰上,我就别干了。”小王披着短大衣,两只手揣在衣服兜里,像作贼一般地左右看着说。
杜需沙匆忙把钱给了小王,看着小王小跑着走远,就准备离开。
“杜需沙!”有人在叫他。
他吓了一跳,转头一看:裴经理!
裴经理满面红光,仍然穿着那套西服,像是刚从餐厅走出来。
“裴经理,您好。”杜需沙眼睛却看着小王消失的方向,心里平静下来了。
“你,你现在做什么呢?”裴经理走到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杜需沙问。
“我……还是做计算机。”
“唉!我当时是……是不知道你离开公司呀。我要是知道,一定不会让你走的!”裴经理显得很惋惜地说,“我后来才知道,我就,就批评麻老师,怎么能让你走呢?如果她不要你,我要呀,我带着你干嘛。你也是,干什么要……要离开呀?”
“谢谢裴经理!是我自己辞职的。”
“现在,现在公司变化可大了。公司改名了,已经不叫科学所公司了,叫龙脑集团,有自己的工厂,发展很迅猛。去年的业绩,在中关村排名第二,仅次于四通集团。闵总经理说了,今年一定,一定要超过四通。”
“我知道公司现在叫龙脑集团,看见公司门口挂着的大牌子了。您现在还负责业务部吗?”
“我?我现在是北京分公司总经理。梁守为接我,他现在是业务部经理。你要不走,我一定会提拔你的。”
“尹宗呢?”杜需沙问。
“尹宗现在是集团总裁助理,闵总的两个助手之一。闵总可真会用人呀!设两个助手,一个是尹宗,因为尹宗聪明呀,另一个新来公司的年轻人,不如尹宗聪明,但是忠厚老实呀。这两个助手,那今后就是龙脑集团的接班人啊!”裴经理说着,对着杜需沙摇头说,“你呀,你偏要走什么?熬到现在,当个部门经理总是可能的。前一阵,集团招了一大批年轻人……,正是用人的时候。”
“人各有志吧。”杜需沙低声下气。
“你呀,全错了!我明白你的心思。年轻人嘛,总想自己干出点名堂,但是你太年轻了,表面看你是个聪明人,其实考虑问题太欠全面。我问你,一个企业的成功需要什么?需要四个条件:市场、人才、技术和资金。你有什么?除了你单枪匹马一个人,你什么也不具备。可是你看看龙脑集团,我从公司一开始就在的,我太了解了:一个中国科学院科学所,就把这些问题全解决了!论市场,我们集团和科学所是一体呀,整个全中国的计算机专业研究权威呀,这个金子招牌,那是让全国客户自己主动找上门来,这个市场名声,虽然是现成的,但是够任何企业努力三五十年的;人才,技术,科学所的人才够吗?科学所的技术还不够?汉卡是集团发家的第一桶金,那不就是科学所总工程师发明研制的嘛;资金,谁说我们没有资金?集团想贷款,银行就给我们贷款,为什么?有中国科学院的保证,谁还不信服。所以我说,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放着这么好的平台,这么好的条件,不去利用,自己舍近求远,这可真是让人不明白。”裴经理拍着杜需沙的肩膀说。
杜需沙没有再说什么,心里不服气。
没过两天,小王电话又来了。
“有一个黑龙江的客户,买两台286,价格给的不错,不过,还要买一台二十一平面遥控彩电,我们这里办不了。汇票就在客户身上,你如果能够找到电视,半小时以后,我带着客户,到老地方见你,马上就能够办完。”
“一个小时后见!”杜需沙说。
杜需沙迅速回家,仔细擦拭那台二十一平面遥控彩电,那是不久前自己从白脸那里买的,已经使用了一阵子,找出包装箱,把电视机放进去,封上塑料带,再将电视箱子绑在自行车后架子上,骑上车就赶去约会地点。
来自黑龙江林业处的客户叫施军,一个身材结实的汉子,三十多岁,娃娃脸,皮肤黝黑。见到杜需沙,施军要求打开箱子,看看电视机。杜需沙忙着打开包装箱上盖,小王很不满意地白了施军一眼。
电视机验证过了,施军似乎仍然在犹豫不决。
“你到底要干什么呀?”小王急得红了脸,“按你说的,电视机给你拉来了,你不放心,自己也打开看了,你还怎么着呀?快点吧,我还得回去上班呢。”
“不是的,不是……”施军也脸发红,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是觉得,这事不稳妥……。我想……这次还是不买电视了,一会回到龙脑集团,把两台计算机买了,公事办了就行了。”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呀!两台计算机要是到我那里买,人家干嘛给你把电视机拉来呀?再说,人家电视机都买回来了,你怎么就突然变卦呢?”小王气得脸色开始发白。
“没关系,没关系。如果施先生觉得不方便,不要电视没关系。”杜需沙劝着小王说。
“你看看,真麻烦你了。”施军对着杜需沙尴尬地笑了笑说,“正好刚拉过来,得让你再把电视机退掉。”
“退是退不掉了。这种高档电器,没有质量问题,提出门就不能退货了。”杜需沙一边重新包装箱盖,一边低着头说,“我留着自己用,您不用担心。小王,没关系,你也别生气。”
“施军!”小王脸色铁青地厉声道,“告诉你,以后你什么事都别来找我!哼!”说完,小王一转身,生气地走开,任施军怎么叫,也不再回头。
看着小王走远,施军苦着脸说:“我这次是第一次给单位来采购,考虑着还是先把工作办好,别的以后再说。”
杜需沙点点头,表示理解。
“你给我个电话吧,以后还会有机会,我再找你。”施军说。
“谢谢!”杜需沙递上自己的名片。
第二天早晨,施军打来电话。
“你看看这事闹的,小王连话都不跟我说了。我想这样吧,我也别坑朋友,电视机我单独卖走。两台计算机我还是在龙脑集团办,这样回去好交代。”
施军拉走电视机的时候,反复对杜需沙说:“这次欠你个人情,以后报答,以后报答。”
即使生意时有这样的坎坷,但是在新的一年中第一个月份里,杜需沙自己的现金已经超过四万元。
杜需沙决定买一辆汽车。买轿车,钱不够,只能够买面包车。李别龙告诉他,有一个不熟的邻居正在卖一辆旧轿车,不如买下,一步到位。就这样,杜需沙花了三万两千元,买下了这辆红色的小轿车,是南斯拉夫红旗牌,车身很小,属于比较老式。因为车有许多毛病,又花了两千元修理了一番。
把小车擦得闪亮,王二笛开着车,杜需沙坐着,到处到朋友家,每家进门只坐几分钟,主要是宣告——我杜需沙有自己的汽车啦!
随后,车不时莫名其妙地坏在路上,启动机还经常失效,每周里,有五天要送进修理厂里修理,有两天能够提心吊胆地开。车内很狭窄,座位有些破洞,收音机坏了,没有空调,但是能够吹出暖风就很好了。即使如此,杜需沙的朋友们基本上都坐上过。
有一天晚上,刚从李别龙家出来,王二笛问还要去哪里。杜需沙想了一下,决定去不远处的李海家坐坐,李海他很久没有见了。
虽然,由于李别龙与李海之间的隔阂,使杜需沙与李海来往得不算密切,但是杜需沙知道,李海帮了家里许多忙,尤其是妈妈的事情。谭悟及有事情办,总怕累着杜需沙,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给李海打电话。谭悟及要用车,李海从工厂找,谭悟及搬东西,李海找人来,连谭悟及怨恨杜需沙时发牢骚,也是李海默默地听。谭悟及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对李海能够夸奖,杜需沙知道李海付出许多,心里觉得对李海很愧疚。
李海家住在一栋高层居民楼的十六层,那是去年住进去的。李海一家三口,妻子是谭悟及几年前帮助介绍的,现在李海的小孩已经满岁,李海的父亲和他们同住。李海的哥哥李天住在同楼的四层。这栋高楼下,几年前就是李海家的院子,院子很大,共七八间房,上学的时候,杜需沙经常来这里玩。李海的父亲从年轻起,就一直在北京城蹬平板车,年纪大了以后,就在附近家具店门口,接一些送货的活;李海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李海的哥哥李天,杜需沙小时候竟没有见到过他,据说,李天一直在监狱里,直到前两年,才被释放回家。
李天自幼本性顽恶,八岁上小学一年级,班主任是一个男老师,因为李天打坏同学,男老师找到李天家,竟被李天手持菜刀,追得绕着院子跑,李父正好回家,见状返家抄起铁棍,也一起追赶男老师,男老师逃到大街上,而且尿了裤子。李天九岁的时候,打残同学,被送起工读学校里看管。在工读学校里继续作恶多端,后来被收监判刑。据说,李天二十二岁,刑满回家的第一天下午,就斧砍当年抓他的派出所警察,又被判刑八年。三十岁再回家,决心改邪归正,娶妻生子,做点小买卖,过了两年的太平日子。谁知旧恶复行,欺行霸市,威胁邻里,正赶上国家进行“严打”犯罪,一个夜里,被从被窝里抓走,送到了新疆劳改,五年不知音信。去年,李天断己一手指,才被保外就医,回到北京。杜需沙是那时见到的李天,古铜色皮肤,一身肌肉,笑起来狰狞。不久听说,李天做生意难有起色,经常暴打妻儿,有一天,妻子竟得急病死去,留下一个六岁的儿子。然而,李天却无所事事,经常好几天没有踪影,他儿子一天吃不上饭。李海就让侄子,以后上楼到自己家吃饭,才算没有把这小孩饿死。李天却也经常上楼来,向李父要钱,如果不给便大闹起来,让李海一家不得安生。隔几天,李天都会在楼里,地动天摇地闹上一回,他是当地一霸,把生死置之度外,街坊邻居敢怒不敢言,人人惶惶不安。派出所经常接到报案,但是家庭内部事务,又碰上李天这么一个混人,警察除了教育几句,不知道该怎么去管。
杜需沙走上楼,听见李海家里有动静,便敲门,突然门里安静下来。杜需沙大声地说:“是我,需沙!”
门开了,是周燕诚,杜需沙知道他与李海关系莫逆,正要打招呼,周燕诚满脸紧张,一边紧张地看着门外左右,一边快速地把杜需沙拉进门,马上把门关上。
“这……”杜需沙看见李海和李父都坐着吸烟,脸色难看,看看周围,家具凌乱不堪,折断的椅子腿散落着,再看地面,粘稠的黑色鲜血满地,血痕一直到阳台上,阳台上似乎躺着一个人,两条腿直直地露在厅内。
周燕诚在杜需沙耳边低语了一句,杜需沙大吃失色。
李海抬起头,指着阳台说,“这就是李天。”
原来,今天晚上,李天酒气熏天地上楼了,又向李父要钱,李父不给,李天先是砸东西,然后就要点煤气,要与家人同归于尽。这几天,李海的妻子带着孩子在娘家住,李海去探望,回来晚些。李海一进门,正见李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李天一手拿着菜刀,在李父头上比划着,逼李父要钱,另一只手举着打火机,旁边是打开阀门的煤气罐,嘶嘶地响,满屋都是煤气味。李海上前先关了煤气阀门,打开窗户,然后劝李天住手。
“给我钱,我就走人,要不今天谁也别想活!”李天眼光迷离。
“给过你多少次了,你还有完没完。谁还有钱?”李海说着拉起李父。对于李天的这类表演,李海已经习以为常。
“你们都说没有钱,好,好!我是活不成了,我根本就不想活了,我死前也他妈的拉上你们。”李天呼叫着,高举菜刀。
李父把上衣全脱光,干瘦身体的两侧露出肋骨,眼睛充满血丝地说:“老大呀,今天我陪你死,你把我弄死吧,我还真他妈的活腻味了。”然后,扑向李天,两个人滚打起来。
……
李天死了。在他临死前的那一瞬间,李海内心对李天充满了轻蔑:一个人称不畏生死的汉子,一个自称根本不想活的汉子,此时,眼睛里布满着恐惧,哀求着要活命。操!李天呀李天,你把自己打扮了三十年的硬汉,全是假的,都是装的,到头来,你不过还是一个懦夫。李父手起斧落,一股腥臊恶臭,李天的屎尿都流了出来。李天脑浆迸裂,当时就毙命了。
李海和李父把李天的尸体拉到了阳台上,然后商量着。正巧周燕诚来找李海,先到了,不久,杜需沙也到,不约而同。
李海携父亲报案并自首,李父一个人去领罪:李父独自在家,李天又来,以刀相逼要钱,李父与李天奋力搏斗,李天因醉酒少力,被李父失手致死。
杜需沙让王二笛把李父和李海送到派出所。不一会,许多警察赶到现场,然后是救护车……,一直到凌晨,警察撤离现场,李天的尸体也被运走。
早晨的时候,李海回到了家,李父被扣押。李海去四层李天家,把侄子叫醒,对他说“你爸出远门了,以后你就跟叔叔一起过。”侄子也高兴。李海让周燕诚把侄子送到妻子娘家,与妻子和自己的孩子住上一段,躲避这里的不安,王二笛开车带着他们走了。
杜需沙正劝李海休息一会,突然听见满楼响起鞭炮,竟是邻居在庆祝李天的一命呜呼。不一会,众多邻居拥进李海家,都说李父是为民除害,不是问寒问暖,就是痛哭流涕。听说李父已被羁押,大家群情激奋,慷慨激昂,纷纷表示要为李父伸张正义。不到中午,一封全体居民的联名担保请愿书上,竟然签上了所有邻居的姓名。上百人高呼着“逆子害民”、“正当防卫”、“大义灭亲”和“请主持公道”,把请愿书交到了公安局。
第四天,李父因年老多病,被取保候审,回到了家。据从内部打探的消息,执法机关也对李父很同情,准备起诉后,判一个过失杀人,然后缓刑处理。
对所有邻居来说,李天的死亡,就象角落里陈年的垃圾消失一样,不但理所应该,而且格外高兴。再没过多少日子,这件事情完全被人们淡忘,似乎李天从来没有在这里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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