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雨文也是一夜无眠。
二十四年来,她从来不曾失眠过。今天的一切都那么突然:那个人,从天而降地出现的身影,这封信,毫无预兆地袒露的爱情,打破了她二十四年的平静,让她真的乱了方寸。
杜需沙,那么遥远的一个名字,她闭起眼睛费力地才能记忆起,带着这封像童话一般的信——遥远的故事、遥远的心声和遥远的爱慕,猛然间,生动地展现在她面前,并且告诉她:她就是这个童话中的女主角。那信中满是滚烫的爱意,炽热得吓人。每一字句都那样铿锵悲壮,每一段落都好像生死攸关。
精神问题?鞠雨文一个闪念。从医生的角度来看,这已经超乎寻常了。但从他举止的得当和信里倾诉的流畅逻辑来看,的确不像,当然,如果是轻度的心理问题,未必能够体现于外表。
是真是假?我与她做同学的两年时间里,他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只是他自我的一场柏拉图式的恋爱,在那期间,我甚至不记得他与我说过话,他既不了解我,我也不清楚他,然后时隔毫无相知的八年,今天他却告诉我:我才是他一生的追求。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想来思去,鞠雨文感到疲倦。
总之,这个爱违反着常理。不是顺理成章,不是瓜熟蒂落,而可能充满危险,隐藏危机。即使他在信中自我介绍详细,那也无非是他自己的表述,就像他把我说成像一位圣女一样,其实,我们彼此是根本的陌生。我没有必要再去伤神,我必须把这件事果断结束。
鞠雨文决定明天不再见他。她准备写一封委婉回绝的信,找一个同学在明天早上交给他。她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几句,又放下,突然烦恼起来。
记得她还很小的时候,爸爸对她说:“你不是聪明的孩子,天资不像你的弟弟,你记住我的话——你今后只有一条路:把书读好;你要想把书读好,只能比别人更努力,笨鸟先飞。”她牢记爸爸的话,从小学开始,她就一门心思地读书,除了上学读书,回家还是读书。读书之外,她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兴趣和爱好,甚至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听到有人大声说话,她都很害怕,马上低下头,绕着快步走。她并没有觉得费力,读书就读得一路顺风,所有功课的成绩始终很优异,高中考取了师范大学实验附中,大学考取了上海医学院,其中高考时的英文单课成绩在北京市居于三甲。医学院的学习很紧张,她继续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读书,无论理论和实验成绩都出色,去年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医院主任夸奖她:你将是国内显微外科的一把好手!
然而,自从六年的大学生活快要结束以来,一惯平稳的她竟然忧心忡忡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从半年前吧,她周围的同学们似乎都一反常态,神秘着,躁动着,忙碌着。她仔细观察了很长时间,终于恍然大悟,她们在提前安排着各自毕业后的前途。看看周围的她们,她不禁去想自己,她人生中第一次有了忧愁。
鞠雨文有三件烦心的事情。
第一件是毕业后的去向。去美国留学是最令人渴望的,周围绝大多数的同学都把去美国留学作为自己延续学业的终极目标,包括她——七岁时她就隐约地觉得美国是读书人最终的天堂。班里竟然有三分之一的同学,早已经悄悄地考完TOEFL或者GRE,并早已经提前联系好美国的学校,只是临近毕业才公开。看着他们喜笑颜开,她心里感到很失落;其次的选择就是在国内考研究生,不能出国且还希望继续深造的同学基本都这样打算,当然,那必须进行一番研究生考试的充分准备。她经过考虑,基本决定参加研究生的考试,并已经开始复习功课;最后的选择就是去医院当医生,但是她不甘心就此停止自己在学业上的发展。她计划着一边读研究生,一边复习英文,为未来去美国读书做准备。
第二件是如果读研究生,是继续留在上海还是回北京。这个问题决定着她报考研究生院的地方。她很喜欢上海这个地方,这里的人比北京有礼貌,这里的气候也不像北京那样干燥,她讲的一口上海话很地道,她更习惯了上海人做事的思维方式,以至于许多人一直认为她就是上海本地人。然而,她却一直与同寝室的上海同学关系处得不融洽。其实她前几年从来没有在意,她就是这么一个人,不喜欢多说话,更不善于寒暄,与周围的同学只保持着点头之交。半年前,也是从外地考到上海的闻蕙——那个矮个子同学——偷偷地告诉她,寝室里的那些上海同学,尤其是赵晓蕾——那个高个子同学,她们背后议论她:“怪怪的”“一声不响的”“不通人情的了”“不会打扮的了”……。她听说后很生气,更不愿意理睬她们。她好像明白了许多过去的为什么:她在食堂里排着长长的队中,赵晓蕾从门外进来,特别亲热地和她打着招呼,然后排到她前面;大家都在按组等候做解剖动物的实验,赵晓蕾抢到前面,嗲声嗲气地和男医生说着什么,然后就第一个进了实验室;每当她回到寝室,赵晓蕾都会向她展示她新买的漂亮的衣服……。她第一次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除了学业,还有许多东西都要靠自己去争,否则就不公平,就落人后,甚至被人在心里嘲笑。她决心以后自己也要去争,即使平常小事,也要求一个平等,可是她发觉自己很笨拙,因为她从来不知道怎样去争。她怀疑自己未来在这里的处世能力,打算着回北京读研究生。
第三件是莫名其妙的心境。赵晓蕾曾经问她,“没有见过你有同学和朋友来往过的呀”,她过去不以为然。这几年里,即使是寝室里的外地的同学,她们过去的同学和朋友也曾经到上海看望她们。同学处得亲疏,这又有什么呢。然而,从大学最后一个学期起,男女同学开始成双成对,不再避讳。寝室里除了她,似乎人人都很紧迫,人人都在打扮,人人都有男朋友。赵晓蕾几乎每天都在忙于约会,晚上回到寝室后,都对见到的新男友不屑一顾般的品头论足。就连小孩气十足的闻蕙,这个寝室里年纪最小的外地人,前一段时间也神不守舍。后来闻蕙私下告诉她,是自己老家的一个高中男同学给她鸿雁传情,经过彼此信件的互述衷肠,终于暗定了终身。她独自坐在图书馆里看书,不由想起身边这些同学的变化,心里就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上午,闻蕙兴奋地冲到浴室,像闻蕙自己有什么喜事一样,大声地对她说:“雨文,雨文!你的一个男同学来找你。他张得大眼睛,高高的,白白的,可有气质呢!”
她再次拿起杜需沙的信,又读了一遍,一种不容质疑的气势扑面而来:刻骨铭心的爱意、不可思意的自信和无怨无悔的宣言。也许?如何这是真的事情……。困惑,反复,挣扎。
最终,鞠雨文还是决定要去见杜需沙。因为她担心,如果这次不去,也许将来自己会后悔。
提前半小时,杜需沙已经站在学院门口对面的路边,心情慌张地等候着鞠雨文。八点整的时候,鞠雨文终于出现了。她穿一件青绿色毛衣外套,背后的长发束成马尾状垂到腰上,一手扶着挂在肩头的小包上,一手横放在腹部前,轻轻地走来的样子,有些弱不禁风。
鞠雨文脸色苍白,一边走,一边向着杜需沙的方向抬起头,然后马上低下,再抬起,然后马上又低下,似乎心情很重。杜需沙也不敢看她。等她走到面前,杜需沙鼓足勇气地说:“我们找一个咖啡馆坐坐吧。”
在一个里弄里,一间家庭开的小咖啡馆,里面只有三张桌子,一位老婆婆送上两杯咖啡,就去另一间屋子,只剩下对坐的杜需沙和鞠雨文两个人。
杜需沙开始了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他应该是做了精心的准备,包括为了不让鞠雨文发觉自己吸烟,早上在狠狠地吸了一支烟后,他用力地刷了三遍牙,直到牙刷上都是鲜血。但是此时,他觉得自己表达得不够顺畅,就像茶壶猛然粉碎,沏泡了年久的故事,在瘫软地爬出。
鞠雨文沉默不语,静静地听着,还是那样:时而抬起头,时而又低下。鞠雨文冷静地偷眼看着面前这个人:端正的相貌,柔情的眼睛,细腻的双手。他正用平缓而低沉的语调,描绘着激动和坚定的情绪。当他脱下西装外套露出红色毛衣的一瞬间,鞠雨文清楚地看到:红色毛衣的一只袖肘破绽着一个洞,露着白花花的衬衣。
杜需沙一口气讲了四个小时,鞠雨文逐渐也不再低头。
“你不要害怕。”杜需沙说。
“我不会害怕的,我也不是小孩了。”鞠雨文语气温和。
“一切都由你决定。”杜需沙看着鞠雨文不再说话。
鞠雨文不语。
午饭的时间,他们没有动,让老婆婆做了两碗排骨面,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吃两口。杜需沙继续聊起来,鞠雨文只是只言片语,直到去火车站的时间快到了,杜需沙进行着最后的收尾语。
“目前,我们似乎走着不同的两条路:我已经走入社会,而你还在继续学业。我们好像在两个世界里。但是!”杜需沙加重语气,“总有一天,你也要走入社会,总有一天,校园的红地毯将在社会高山前终止,这时候,你一定将面临着人生许许多多的艰难险阻,而我会帮助你,并同你一起渡过这些难关。”
“我看这样吧——”鞠雨文终于开口,“你回去后再考虑考虑,我也再考虑考虑,我们都需要用一定的时间来考虑。这是一件大事,不是儿戏,必须慎重对待。我并不是怀疑你说的这些,但是毕竟过去怎么多年,我们之间并不真正了解。如果没有必要的相互了解,就没有相互交往的基础。”
杜需沙仔细听着,默不作声。
“我会尽快给你一个我的意见,但是要等到下月底——我考完试后。”鞠雨文说,“我现在正在准备研究生的考试,没有精力去考虑这个问题。而且,如果我考不上,就要分配去医院工作,我是留上海还是回北京就不好说了。”
“好吧,你考完研究生再说,在这之前我不会打扰你,我会等你的消息。”杜需沙忍住阵阵地心凉,打起精神,做着轻松说道,“即使对我没有好消息,我也知足了:见到你,能够把我的心里话讲出来。”
鞠雨文想了片刻,慢慢地说:“我想,一个人如果全心并认真地去做一件事情,总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杜需沙暗暗一喜。
到了上海火车站,杜需沙首先把那条谜语诗用电报发出了。
“电报发给哪里?”赶来送行的罗平好奇地问。
“发北京。”杜需沙回答,“给盂来章,你认识他呀”
“呵呵,来章,他还好吧?”罗平说着一愣,“发北京?你马上不就是回北京嘛!”
回到北京后的杜需沙,开始了度日如年的日子。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信箱,虽然他知道,按约定需要等待两个月,但是他盼望着奇迹出现。后来,每当他一进家门,杜危然就会马上说:“没有你的信,我看过了。”
谭悟及已经知道杜需沙去上海的事情。杜需娇不久前动身去日本的前一天,杜需沙告诉了姐姐,姐姐又告诉了妈妈。谭悟及心存疑虑,不知道这个鞠雨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想到儿子能够摆脱蔚青青,又听说鞠雨文学业优异,她也就拭目以待着了。
有天晚上,刚刚下班回家的杜需沙正在吃饭,有人敲响了门,平常都是妈妈去开门,今天不知怎么他先站起来就去开门。开门一看,大吃一惊——蔚青青站在门口,红红的脸上含着笑,正准备进门,他忙出去,用身体挡住蔚青青的去路,然后关上身后的门。
“你来干什么?”杜需沙语气生硬地说。
“你还生气哪?”蔚青青表情有些羞涩,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包着彩色纸的盒子,小心地捧在手里,“你的生日礼物,金利来的皮带,你生日那天就买好了。”说着送到杜需沙手里。
“我不要。”
“你就拿着吧。”
“我不要!我不要!”杜需沙板起脸,一把推开盒子。
“你干什么呀你?你看,彩带都被你扯掉了。”蔚青青接回盒子,用手系着脱漏的彩色包装带。
“你走吧,以后你别再来找我了。”杜需沙冷冷地说。
蔚青青抱着盒子,低着眼睛,站在那里,不说话。
这时门里谭悟及喊着:“需沙,是谁呀?你的饭还没有吃完。”
“我妈叫我了。”杜需沙回身进去,然后就关上了门。
蔚青青看着禁闭的门,撅起嘴,“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了。
她去了李别龙家,李别龙告诉她,杜需沙最近好像很忙,很少来这里。她请李别龙以后见到杜需沙的时候,帮助把礼物转交。伍紫芳马上说:“应该现在就去送呀!”李别龙忙让张志即刻去送。不一会张志回来了,提着盒子,吞吞吐吐地说:“需沙他……死活地……不收。”
“爱要不要!他是个什么东西呀!”蔚青青涨红了脸,接过盒子,气呼呼地就回家了。一路上,她心里又生气,又失落。在蔚青青走后,李别龙和伍紫芳唏嘘不已。
终于熬到了六月底。那几天杜需沙简直坐不住了,恨不得时刻守在信箱前。在六月的最后一天,望眼欲穿的他终于收到了鞠雨文的来信——“杜需沙你好!我研究生的考试成绩还算理想,如果顺利,应该被北京医学科学院录取。我将于七月中毕业离沪,结束大学的生活。待我回京后,再与你联系。祝好!鞠雨文,于沪。”
把那字体隽秀的信读了几十遍,杜需沙感到有些失望。他觉得,不能再这样缓慢地按部就班。他立即回信——“鞠雨文你好!终于接到了你的信,我非常高兴,同时也为你能够考取研究生高兴。正巧七月初我有几天假,我已经计划去苏州和杭州玩两天,那一直是我想去但是没有去过的地方。如果你有空,不如我们一起去;当然,如果你没有时间,也不必勉强,我就只能做一个独行侠了。希望尽快得到你的回复。祝你一切愉快!杜需沙,于京。”
隔了一周,鞠雨文回信到了:答应同他一起去苏杭。
杜需沙第二天便向陆经理请假一周,欣喜若狂的他根本不在意陆经理什么脸子。第三天便就动身。孟来章前去送行。
“你身上带了多少钱?”孟来章问。
“六十多块钱,我上月工资剩下的全部都带上了。”
“那不够!你带她第一次出游,不能太小气。再说,如果半路花光了钱,那你可就惨了。”孟来章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杜需沙的手里,“我正好昨天发的工资,你带上。”
杜需沙打开一看,七十九块,他知道,这是孟来章本月的全部工资。
“都给我了,那你怎么办?”
“穷家富路。我又不出门。”孟来章拍着杜需沙的肩膀说,“你们回来的时候,我来接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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