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需沙来的时候,正赶上大家在吃晚饭。媳妇做了一大锅面条,拌了两个凉菜:一盘精盐黄瓜条、一盘白糖西红柿。媳妇从桌旁站起来,给杜需沙让了座位,又给他盛了一碗面条。
“这是我们的大哥杜需沙,在北京中关村,就是专门做计算机和电子产品的。”李别龙向马老板介绍道,“您要了解的,他能给您详细地介绍。”
“久仰,久仰!”马老板也站起来,先是摸了一下自己的领带,然后伸出双手,“总是听到马先生和李先生提起你的名字。”
杜需沙一边吃着,一边讲述着计算机与电子行业市场。马老板直身坐着,认真地听,显得很拘谨。
讲了不到五分钟,杜需沙便停了下来,他发现马老板一脸的茫然。
“电子产品这个概念很广泛,我了解的也很窄。不知马老板对哪方面的电子产品感兴趣?”
“哦!”马老板像刚醒过神来,“哦……哦,我是说那种能够在商店里卖的。”
“具体是哪一种电子产品呢?”
“我们那边,别人商店里有卖,那种电动……”
“电动?”
“不是,是……就是小孩子们喜欢玩的那一种,在手里玩……”
“电子游戏机?”
“对!是吧?可以自己玩,能够打架……比赛,小孩子一人一个……都在玩,在我们那里,这个东西很赚钱。”马老板普通话本来就不好,一着急说话,就更结结巴巴。
“那就是游戏机!”杜需沙看了李别龙一眼。
“操!马老板,你早说是游戏机呀。”马奇迪兴奋地说,“害得咱们一起到处乱跑了一个月。”
“您来北京是要采购游戏机,然后到您自己的超市里卖?”李别龙问。
“是的,我也打算在我商店里卖。”马老板点点头。
“您准备采购多少台?”李别龙又问。
“无所谓啦!数量不是问题,有多少回去我都能够卖出去。”马老板马上说。
“那我们哥几个给你进一批来,你拿回去卖,行不行?”马奇迪眼睛死死地盯着马老板。
“可以呀!”马老板痛快地说,“现在要是有货,我明天就带回去卖,赚了钱还会分给你们的。”
“那咱们可就这么说定了?”马奇迪指着马老板问。
“说定了,说定了!”马老板严肃地回答。
“得了!”李别龙一拍大腿说,“收拾收拾桌子,咱们打会儿麻将。”
麻将摆上桌子,李别龙和马奇迪已经坐好。媳妇把厨房收拾利索,这时候已经走了。
“马老板,快点来呀。”李别龙对着门外喊。
“就来。”马老板正在门外洗脸。摘下的眼镜放在窗台上,在铁架子支撑的洗脸盆前,用浸泡了的毛巾,上下擦拭着脸。
“需沙,你也来,三缺一呀。”李别龙说。
“那不是还有人吗。”杜需沙指着角落里的马仔说,“你过来打牌呀。”
马仔只是一个劲地摆手摇头。
“他不能玩这个。”马老板走进门,双手端正着眼镜框说,“我教育过他,麻将、纸牌什么的,都不能碰。”
大家坐下来,打了两圈。结果,一算帐,马老板输了二十一元。马老板神态自若,在他身后,一直站着观看的马仔,已经惊恐不安。
马老板还是那样挺直着腰杆,回头向马仔示意。然而,马仔没有动,把怀里的皮包抱得更紧。
“拿钱呀!”马老板再次回头,不耐烦地说。
马仔向后退了几步。
“奇怪!”马老板第三次回过头,生气地瞪着马仔。
马仔低声用家乡话说了几个字。
“把包给我!”马老板站起来,带着怒气走向马仔。
马仔抱着皮包跑进里屋,马老板跟了进去。里屋的门被关上,然后,就听到两个人用家乡话,激烈地争执着。
李别龙站起,正要去劝,里屋的门开了。马老板泰然地走出来,一只手紧紧攥着;马仔在后面,眼圈红着,低着头,双臂环抱着皮包。
马老板走到桌子前,把手张开,将一张褶皱的十元钞票放下。
“算了,算了!别给钱了,只是玩嘛。”李别龙说着。
“说好了该付钱,就必须付的。”马老板一本正经地说。
“马老板!”马奇迪拉着脸,用力地把麻将牌一摔,斜视着马老板,语气生硬,“你来北京做生意,不会是没有带钱吧?”
“钱嘛,不用担心的。”马老板神闲气定,“这次来北京,本计划两三天,没有想到碰上这么多好朋友,一下子呆了这么长时间。我们做生意的人,经常跑外面,不会随身带太多钱的,那样不安全。我们都是看好了货,再让家里汇钱。我这个助理,工作太不用心,钱没有了,也不提前告诉我。我已经安排他明天就给家里打电话,让家里马上汇钱过来。一会麻烦马先生,把你家详细的地址写给他,这样家里的钱很快就会到的。”
马奇迪松了一口气,带着笑说:“马老板,游戏机的事情,咱们之间可已经是说定的了。”
“我不是答应过的嘛。”马老板有些委屈地摇着头,“我是一个守信用的人。以后,我们还要长期合作,你们都会了解我的为人。”
杜需沙要回家,李别龙将他拦住:“好久没见了,咱们聊会天。”
马老板端着一杯茶,很恭敬地递给杜需沙,诚恳地说:“再坐坐吧。没有见到你前,我就知道你什么都懂,所以一直盼着能够见你。”
“马老板也是一个想做点事的实诚人。”李别龙对杜需沙说,“大家都交个朋友,以后也能相互帮着些。”
入夜了,外间屋子里,马奇迪躺在单人床上,马仔歪在沙发上,看着角落里的那台黑白电视;杜需沙、李别龙和马老板三个人围着桌子坐着,喝茶聊天。马老板沉默着,表情深沉,只是专注地在听杜需沙说的每一句话,时而抬眼注视,时而低眉琢磨。
“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马老板突然对杜需沙说。
“请教可谈不上。您说吧。”
“应该怎么与别人谈话呢?”马老板感到杜需沙没有听懂,补充道,“就是怎么样才能够参加到里面。”
“大家在一起聊天,他插不进去话。马老板,你是这个意思吧?”李别龙笑着说,“你要想在一群人的谈话中引人注目,那你得知道人家在谈什么,而且还要懂得多呀。”
马老板点着头,近乎虔诚般地看着杜需沙,等待着。
“我可以告诉您一个办法。”杜需沙说,“自己一定少说话,让对方充分地去说,假如必须你说话,不要去做结论性的表态;在这时候,你要判断出对方所擅长的方面,接下来,绝对不要去触及这方面的话题;如果在一个话题上,自己没有独特见解,也千万不要附和别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相对熟悉的方面,如果你想要讲话,总会寻找出一个机会,哪怕抓住旁枝错节或者有些牵强附会,就把话题自然地引到这里,就可以了。”
“有文化呀!”马老板感叹着。
这时候,张志的车来了,李别龙先进了车里,马老板把杜需沙送到门外。
“我如果有了钱,第一个就来找你。”马老板紧握着杜需沙的手,声音低得像是喃喃自语。
汽车走后,马老板一直站着外面,望着黑夜的浓浓白雾,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觉得马老板这个人怎么样?”在车上,李别龙问杜需沙。
“人还可以,起码不邪恶。”杜需沙回答,“不过,可能没有你说那样的经济实力。”
“我头一次见马老板,就知道他是个没有钱的主。”张志握着方向盘,早已经按捺不住,看着后视镜子说,“我跟别龙说,别龙还不信。你看那个马老板,就那么一身衣服,衬衣还得自己洗,哪儿像一个老板?”
“你懂什么!开了几年出租,你就觉得自己见多识广了?”李别龙说,“你开你的车吧。你不说出两句话,害怕别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呀。”
张志叹口气,继续开车。
“要我看,你与马老板,朋友可以交,但是,生意没得做。”杜需沙说。
李别龙听了这句话,就把几次欲言又止的话,吞到肚子里了。
李别龙了解杜需沙:生性谨慎,把事情总会往坏处想。在这一点上,他却大相径庭,他总是着眼于别人身上那些有益的闪光之处。所以,他很担忧杜需沙的畏手畏脚,将来会作蚕自缚。同时,他知道杜需沙的固执,知道在马老板这桩生意上,杜需沙不会参加。
自从做生意的以来,李别龙赚了一些钱,却都没有攒下什么。装修的生意零零散散地做了一些,虽然有利润,但是他大手大脚,都花费得差不多了。首先是请客吃喝,他喜欢张罗着请客,大家一起吃饭,只要是他在场,同桌上的人,无论熟悉或者陌生,甚至半熟脸的旁桌,一定是他去结帐。杜需沙曾经多次批评他这一点。他终于忍不住地回答:“过去,我是一个谁都看不起的苦孩子,现在,能够有人看得起我,我得够意思呀。再说,我也不是盲目请客,只是我觉得:先要交朋友,朋友就是路,交好了朋友,就是铺好了路,然后,才能做事和发财呢。”另外就是包车费用,每月上千元,真是很大一笔开销,有几次的月底,他都为凑出这笔钱而着急。而且,大部分时间不是他自己使用,而是他那些朋友、那些朋友的七姑八大姨借用着。杜需沙也曾经多次建议他退租。他摇着头说:“你知道,我就喜欢汽车,也算是实现了一个梦想。再说,还有人的一个面子呀。”所以,李别龙渴望着做一个大生意,赚一笔大钱。
李别龙和马奇迪商量着去广州,计划去进一百台游戏机。
他们俩进行了预算:听说广州那边,一台游戏机的最低批发价格是三百元,在市场上最高零售价能够卖到一千元。对马老板,咱们也别太黑,每台八百卖给他,让他回去也能够挣钱。
“咱们一台赚五百,那就是五万块,咱哥俩一人赚二万五!”马奇迪兴高采烈地说,接着,他又发愁起来,“进货需要几万块呀!操!哪里去找钱呀?我可连十块钱都没有了。”
“钱我去想办法。”李别龙说。
李别龙筹集了三万五千元,和马奇迪一起,坐着飞机就去了广州。
他要速去速回。临走前,在马奇迪的提醒下,他交代着张志:“我们去广州,三天之内肯定回来。这几天,你就住在迪子家,看着点马老板,千万不能叫他溜走。”
“你放心。”张志拍着胸脯说,“他要想跑,我他妈的就打折他一条腿。”
张志确实忠于职守。他紧绷着脸,处于高度的警惕状态,随时都在眼观耳听,不敢疏忽分毫。晚上睡觉,他睁着半只眼睛;就是马老板上厕所,他也紧跟着。
马老板似乎知道自己的处境,自觉地不再出门。三餐饭都是同样:大饼、咸菜和稀粥。他只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经常站在窗前沉思。他的领口已经发黑,头发也油腻起来了。
李别龙走了五天,竟然还没有回来。张志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都快坚持不住了。张志给杜需沙打电话问,杜需沙听说后也是莫名其妙。
周日的清晨,杜需沙正在酣睡,李别龙给他来了电话。
“需沙,快帮帮我吧!”李别龙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很遥远和空旷,语调中带着悲哀和无奈。
“怎么了?别龙你怎么了?快说呀。”杜需沙焦急起来。
“我回不去北京了。”
“为什么?”
“迪子……迪子,唉!他把路费钱全给耍了。”
“我给你寄路费,你别着急。”
“不够呀,还差宾馆的房费呢。”李别龙很痛苦地说,“需沙,你身上有多少钱?”
“我身上?身上就几块钱。我有三千块,存在邮局的邮政储蓄里。”
“都给我寄过来吧!要快呀。我们俩现在叫……叫人家宾馆扣住了。”
“快告诉我你的地址。我马上就去办。”
外面下着凄凉的秋雨。杜需沙穿上衣服,脸没来得及洗,骑上自行车就到了邮局。在邮政储蓄窗口前,添写汇款的单子。三千块,他全部的积蓄。地址,他展开电话记录的纸条:广州大酒店。大酒店?杜需沙突然感觉心里一丝不快。但是,当他办完汇款手续,淋雨行在街上的时候,他又感觉得愉快和轻松。
他刚回到家,李别龙的电话就打来了。
“已经汇出去了。”杜需沙说,“别龙,既然钱紧张,为什么还住大酒店呢?”
“别提了,这次迪子搞得我狼狈极了,他……唉!回去再跟你说吧。”
第一次到广州,李别龙和马奇迪兴奋有些头昏脑涨。广州是他们心中向往的神话般的地方——人们能够轻松发财的地方,人们能够尽情娱乐的地方。
第一天,先痛快地玩上一天。两个人买了一条三五香烟,夹在胳臂间,就去粤菜馆吃午饭。李别龙和马奇迪一气喝了十瓶啤酒,周围的人都看得惊恐。马奇迪听不懂粤语,便对女服务员骂骂咧咧起来,老板生气了,从厨房叫出来四个小伙子,揪住马奇迪就要教训。马奇迪回身一拳就打倒一个人,李别龙把桌子一掀,伸手抓过另一个人就打。李别龙和马奇迪身高力大,凶猛无比,广东人身材瘦小,哪里抵挡得住。不到一分钟,四个小伙子已经被打趴在地,老板头上带着血,夺门跑出粤菜馆。下午两个人又去了歌舞厅,找了两个小姐打情骂俏。晚上入住豪华的大酒店。
第二天,两人起得晚,上街去吃饭。马奇迪执意还要去昨天那家粤菜馆。两个人大摇大摆地进了门,老板头上包裹着纱布,陪着笑脸要请客,并说着:“我同你们东北人交个朋友啦。”马奇迪把眼睛一瞪说:“谁他妈的是东北人,老子是从北京来的。”吃饭的时候,李别龙对马奇迪说:下午去买游戏机,明天回北京。马奇迪说:明天去买游戏机,后天回北京,来趟广州不容易,今天我们痛快地耍一天。黄昏时分,马奇迪去街上找了两个小姐:一个是东北妞,一个是四川妹,谈好价钱,就带回了酒店。李别龙只能增开了一个房间。东北妞进了马奇迪的房间,四川妹进了李别龙的房间。
马奇迪兴致高涨。他早在昨天的飞机上,就惦记着这一刻。此时,早把自己脱光,两把就将东北妞剥了个一丝不挂,然后就饿虎扑食。东北妞开始还故作扭捏,后来也运用起浑身解数。马奇迪魂酥骨散,一夜不休地覆雨翻云。
李别龙心有障碍。伍紫芳之外的女人,他不是没有睡过,但是,男女性爱如此直接、简单和赤裸裸,他却感到有些不安。他吸着烟,一边与四川妹聊着家常,一边左右思量着。四川妹见李别龙长时间的迟疑,便主动脱掉短衫。李别龙看见了四川妹黑瘦的脊背,不由一阵心酸,“等等姑娘,你把衣服穿上吧。”四川妹可怜地问:“大哥,你觉得我难看吗?”李别龙更加难过起来:“不是呀姑娘。我只想和你聊聊天,我会按说好的钱付给你的。你这么小年纪,为什么要做这行?”四川妹见李别龙忠厚,便将自己的身世讲述:山乡农村,贫瘠穷困,父亲病丧,母亲重病,残烛奶奶,两个妹妹……。讲到母亲已经病入膏肓,但却无钱医治,八十岁奶奶每日上山打柴,四川妹不禁泪流满面。李别龙听得悲愤,摇头叹息,泪水涟涟。后来,两个人抱头痛哭了一场,才平静下来。天色见亮,两个人昏昏睡去,谁也没脱一件衣服。早晨,李别龙给了四川妹五百元钱。四川妹惊讶地说:“大哥,太多了。”李别龙伤感地说:“拿着吧,姑娘。大哥现在只能帮你这些。也许以后大哥有钱了,就能帮助你全家。”四川妹捧着钱,跪地磕了一个头,才转身离开。
第三天,过了上午九点,见马奇迪那边还没有动静,李别龙就去敲门。马奇迪只穿短裤开了门,请求着李别龙说:“明天再去买游戏机,不差一天。你就让我再舒服舒服一天。”然后,关上门,一天没有出来。
第四天,上午十点,李别龙带着怒火,去砸马奇迪房间的门。马奇迪光着身子,把门打开一半,恳求着李别龙:“下午去,下午一定去,不去我是孙子。”李别龙望着关上的门,哀叹着:迪子呀,迪子!你真是身子都掉进去了,两只耳朵挂不住了。下午二点,马奇迪先是依依不舍地与东北妞告别,才精神恍惚地跟着李别龙,去找游戏机批发市场。每台三百元的游戏机是找到了,但是由于归期的延迟,酒店等费用的增加,他们只能买了九十台和一些游戏卡。李别龙身上剩余的钱,将够酒店结帐和回程机票的钱。九十台游戏机总算邮寄出去了,明天回程机票也买到了,李别龙如释重负。晚上,马奇迪让李别龙给他一百元钱。李别龙生气了:“皇帝买马的钱,你也敢花呀。你是吃了蜜了吧?你他妈的又要……”马奇迪哀求着李别龙:“求求你了,你就是我爸爸。就最后一晚上了,明天就走了。”
第五天,上午,从八点开始,任凭李别龙对门拳打脚踢,喊破嗓子,马奇迪和东北妞在房间里面,锁住门,不回应一声。十一点的时候——飞机航班起飞时刻——李别龙眼前一阵发黑,他头顶着楼道的墙,抡起双拳,把马奇迪房间的墙壁砸得“咚咚”响,他长长地呻吟着。
第六天,早上六点,马奇迪进到李别龙的房间,嬉皮笑脸地说“走吧,别龙。你别生气了,都是哥们我不好。这次在广州全部的费用,都从我应得的那份里出。”但是,他们已经走不成了。酒店的费用超出了预估,李别龙掏空了身上所有的钱,结帐还差一千多元。他们两个人当场被酒店扣留。在酒店保卫人员的监视下,李别龙给杜需沙打了求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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