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雨水彻底停下,迟蕊站起身,预示今晚的饭局结束。
王瞻怡已坐到长椅中段,毕竟拼桌的两人离开了快十分钟,新食客带着截然不同的陌生气场让她心安理得地漠视。
“发什么呆?还在闻味儿呢?”迟蕊拿出手机点开二维码,抬眼揶揄:“去他那上班呗,天天都能见到。”
“不是。”王瞻怡换了只手掌撑住脸。心里盘旋的是贺林持离开时和贺恩丛的对话。从“真让我结账?”到贺恩丛结完账回来,贺林持站起身,脸微微朝向二人颔首算是个道别。接着人影走远,声音稀释在雨水里。
“回去别说你是和我出来吃的饭。”贺林持叮嘱。被叮嘱对象转过身来倒退着走,眉眼笑开在朦胧的车水马龙中:“你约我出来的还要保密?”后面说了些什么不清楚了,贺林持解锁了路边的车,一辆黑色SUV。有些眼熟。但能吸引她注意力的远没有对话来得多。
*
这些年也并非没有听到关于贺家的事。两年前轰动全国的新闻——贺老爷子死在小儿子刚提的跑车里。这是社会频道。而财经频道的内容就难以理解得多,关于企业股权、法人转让等等,都是王瞻怡看不懂的术语。
“贺家小儿子就是个混世魔王,根本无心搞事业,现在又害死自家老爹,恐怕更没胆儿跟那些豺狼似的亲戚争了。”贺林持离开几年后,王瞻怡某天在星巴克听到两个男人对话。
另一人嗤之以鼻:“别忘了贺家还有个孙子呢,指不准哪天就披盔戴甲地回来了。”
“这都流放多少年了,回来还认吗?是流放!”
“所以我说,让你少看点营销号多打听内部消息。人家乖孙子是自愿出国的,不想趟浑水。他那爹是怎么死的?抑郁症能死人?别天真了。谁不知道……”
“咳!这事儿不兴说。”眼镜男上唇在咖啡面上点了点:“关系拉远点看,贺家才是给咱发工资的主……”
至于王瞻怡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贺林持的身份,以在星巴克消费完一杯美式的时间线往后推,依然不可避免要回到高中时代。
*
等到停好车,步行了十几个楼栋的距离踏入自己公寓的小电梯时,时间已经指向了十点。
这里车库的月租费是800元一月,但如果按天算,24小时封顶也才20块钱,简单换算得出的结果匀出两百元的参差,刚好够一笔油钱。王瞻怡当时便谢绝了房屋中介去问物业租车位的事。
电梯把她送到15楼,跺脚喊醒声控灯,王瞻怡走到门前,发现鞋垫歪了。
用脚尖拨正的同时她抬眼输入密码,视线里一并又看到各种费用的催收通知,一一揭下后心中便只剩了计算公式,把鞋垫怎么连着一周都会歪的疑惑抛到了脑后。
她坐到沙发上拧开落地灯,在手机上缴清了费用,点进短信里看银行发来的余额——这也不是她目前能拥有的。还有每个月5000块贷款分期,加上利息四舍五入算6000。
王瞻怡任叹息把自己的骨头压垮,她昏昏沉沉地看向饮水机镜面投射出来的自己:一张疲惫的25岁的脸,额头泛着油光,发顶蓬松缭乱,特意为面试打扮的职业白领装也被格格不入地抽走了气场,由此整个人都和狼狈一词裹在一起。
王瞻怡打开手机,检阅这几天面试的结果,只看到“很遗憾地通知您”便左滑删除。
“昭大新闻系”是她递简历的底气,但半途而废的两年学龄却是比之更夺目的劣势。
硬面名片卡在腰间的小兜,这时提醒了王瞻怡它的存在。王瞻怡换了个姿势抽出名片,贺林持三个字是凸出来的笔划,下面更小的一行字体则是“源一生物创始人”。
电话也没有,只贴着一排企业邮箱。王瞻怡用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如同盲人摸象,也不知会被带到一个什么样的命运。
思绪被手机的来电打断,震动的频率虽千篇一律,但她此时的心情已为这通来电冠上了不悦的印象。王瞻怡低头,果真看到两个让她皱眉的字。
“我验了,轻伤,让你男人赔。”贾徊那头声音嘈杂,他用得意的受害者口气声明:“我这会儿还在医院呢。”
“还有什么事吗?”王瞻怡问。
“你聋了?我说我被你男人打成轻伤!”
“我不认识他们。”她挂了电话。
很快又关了手机。
空间变得异样安静。
连带反应制造出新的脑中产物,王瞻怡索性闭上了眼,耳中还有贾徊的声音,重叠翻转后,他曾经类似的声音拉开一段往事的序幕。也没过多久。
旅行期间,王瞻怡在奥地利结识了一个华人,对方在泰国租下一栋公寓做民宿,短短几年便实现经济自由。在他的鼓励下,王瞻怡回国也贷款租了市中心的一层楼——现在想来,父母当时的反对是明智的。可又有什么用呢,曾经的莽撞总要在时间的落花流水中才能展示出对与错的真面目。
民宿一开始十分顺利,甚至有如神助,让王瞻怡看着一天天入账的金额也幻想自己离经济自由不远了。直到某天来了个叫贾徊的住客。
他的醉翁之意一开始就没有隐藏。约王瞻怡吃饭后,更大胆和亲密的要求也在“客人是上帝”的狐假虎威中被提出来。王瞻怡察觉到危险果断拒绝,却不曾想自己的事业能变成把柄,房子从贾徊手中收回来时已一片狼藉。然而比她问责要求赔偿更快的,是贾徊用他十多万粉丝的平台账号杜撰了一个个让看客津津乐道的故事:
民宿女房东如何勾引住客、如何卖身求好评、如何被拒后歇斯底里将房子砸得七零八碎。主题中心却是——好一个痴情而盲目的女人啊!
等这闹剧终于在茶余饭后被更多明星八卦取代后,王瞻怡的民宿早已没有了生意。某一天进来的两笔大订单也像是回光返照,一个叫林先生的住客连住两月后,第三月的订单刚下,业主来把房子全部收回。
她如今还贷款的老本,就是业主的违约金。
*
任月挂好围腰,指着一桌子的剩菜空碗吩咐女儿:“菜汤留着,晚上回来下面吃。”又冲沙发上看综艺的老公吼了声:“刚吃完饭不要抽烟!”说完这些,两只鞋子都已穿好,一点半的牌局,她从不迟到。
作为男人王文志的话向来不多,但只剩父女俩的空间,综艺再怎么聒噪,该说的话也来到一个适时的氛围:“瞻怡,昨天的面试怎么样?”
王瞻怡背过身刷碗,贯彻报喜不报忧的孝顺法:“挺好的,几个公司都让我去上班,我还在选呢。”
“选个稳定的,工资别求太高。”父母质朴的愿望也无非如此,另一桩同样重要的事常常一并叮嘱:“恋爱也该谈了,有了家庭,心里才有底气。”
她把水流开到最大,以此冲散话题继续的必要性:“爸,厨房用纸放哪儿了?”
“好像在置物架上。”注意力被屏幕上的笑星吸引过去,王志文渐渐远离话题,也没看到女儿早已擦干的碗筷码得整整齐齐,背影是松了一口气的形状。
临走时,王文志要女儿把邻居从乡下带来的红薯一并拿些去,透露了个大概位置后,王瞻怡循着指示在生活阳台的洗衣机旁找到一个麻袋。又看到几只没挂稳被吹下来的袜子,捡起来抖抖灰,往洗衣机缝隙找衣架时,一个盒子被她的动作殃及滚落到地面。
白色的缠带依然保持着几年前父母给早恋嫌疑的女儿教训的模式。在时间里的一成不变,让它的无人问津显得有些落寞。
王瞻怡盯着看了几秒,把缠带打开,里面的打火机依然是全新的。
款式放到现在也并不过时。
短时间理不清什么心态,一旁的红薯也等着她垂怜。王瞻怡把打火机装到自己口袋里,拿红薯的行为就没了“挑”的意识。眼睛里是红薯,脑子里还是打火机。
*
“说是轻伤其实我不怀疑,那个拳头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吃得消的。”王瞻怡用肩膀夹了下手机,换另一只手提红薯。电话那头迟蕊表达了活该,王瞻怡情绪上认同,心里还是不安,话题被闲聊的氛围扯远:“不过,他看上去小那么多,居然还是学长的长辈?”
回到公寓这会儿也才下午四点,有了个放红薯的动作,门口歪斜的门垫就显出存在感。王瞻怡对着电话说“等等”后四处看了一圈:“我一会儿回给你。”挂了电话,一如既往的家门口景象让狐疑在她眉头上挤出形状。
刷亮密码盘,刚按下三个数字,消防通道的楼梯间传来易拉罐落地声,却收得突兀,像是还没完成自然的销声匿迹就被人快速地捡了起来。直觉来得快狠准,剩下三个数字王瞻怡输入得迅速,然而“#”号键带来的结果却是密码错误。
在这恍惚的时刻,通道门被缓缓拉开,王瞻怡斜过视角飞快看了一眼,的确是有东西——应该是人。她再一次输入密码,响起“欢迎光临”的机械声同时,也仿佛提醒了对方这是最后的时机,黑影从门后蹿出,王瞻怡几乎是任由身体的求生意识转动了门把,将自己如一张薄纸般塞了进去。
重重关上门。
一系列的动作投射出直白的事实,只是令她消化得费劲。在确定了有人跟踪自己、或许也和门垫歪斜有关之后,最令她急于解惑的还是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
他是谁?
……多久了?
等反应过来该去猫眼上看一看时,门外已变成日常的安宁。
半小时后,警察和她一起出现在物业监控室。时间还很新鲜,平时被邻居们称为“小林”的物业工作人员指着屏幕上遮得严严实实的身影:“是他吧?”
王瞻怡凑近了看,虽然并没有确切的五官印象,但这无疑是该点头的正确答案。
人自然是已经逃之夭夭了,小林连连道歉说是保安的疏忽,放了危险人物进来。警察也叮嘱她制备一些防狼喷雾随身携带,最后得知王瞻怡是独居状态,警察站到男人角度用目光上下扫视了她一番,搜索出了黑影的动机:
“漂亮的女孩子,更要小心一点。”
末了,想了个主意:“你放一双男士的鞋子在门口。”
小林用对讲机吩咐了各门口的保安加强管理,王瞻怡也决定赶快实施这些保障物品的购买,刚翻出迟蕊的电话,迟蕊倒像是有心电感应般给她打了过来。
“王瞻怡,你猜——”
“你在哪儿?”她打断好友,这才暴露出声音里的一丝后怕和急切:“陪我一起去买个东西。”
二十分钟后两人汇合,在电话里已经听完整个事件的迟蕊远远地就跑过来,像检查物品包装一样把王瞻怡在手上转了两个圈:“没事吧?”
“没事。”脸色也缓和了很多。
“不知道是谁?”
王瞻怡摇头,精神已经慢慢回笼,她支出一个宽慰的笑意:“走吧。”顺便聊起来:“在这附近带看?”
“没,从枫水郡那边过来的。”迟蕊现在是个房屋中介,嘴皮子给了她优势,入职几个月就拿到了一次销冠。
听说的那天,王瞻怡也冒出一个不受控的想法——要不我也去当中介试试?不过很快就因为被人来要微信,看着陌生人的脸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否认了这项能力。
防狼喷雾在网上下了单,两人逛了几家皮鞋店,聊天内容也日常起来。迟蕊再三观察她脸色,确定无恙后才续上打来电话的初衷:“对了,你猜我看到你家谁了?”
王瞻怡简略愣了一下,温度很快从眼神里撤离:“他不是我谁。”
“哈!”迟蕊翻看着价格标签:“我还没说是谁呢。”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
“谁呀谁呀?”迟蕊被她红起来的脸色勾起趣味,但也不忍捉弄太久,叹口气作为过渡,真相很快大白:“不过,我是看到他在陪女人试婚纱。”
王瞻怡只出示了一个走前一步的背影,心底的情绪却像阳光直射下裂开缝隙的鸡蛋,她尽量让回应保持平稳:“是吗,挺好的。”
“都试婚纱了,离三年抱俩还远么?”迟蕊追上她,奶茶吸管啄出刺耳的节奏:“你说呢?”
感受到话里还有一层意味,王瞻怡停下来回视她:“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迟蕊看了看手机时间,眨眼:“现在他应该还没走,我们要不要去婚纱店看看皮鞋?”
“我疯了。”想也不想就拒绝。迟蕊抓住她回答里的错误,“啧”了一声,进入严肃脸色:“王瞻怡,你做决定时能不能过过脑子?”
“我又怎么了?”稍显不耐,皮鞋被她用力放下。迟蕊把鞋摆正,语重心长:“你扪心自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自闭的?是不是学长一声不吭出国后?你这心病还想拖多久?”
好友的话一针见血,王瞻怡留白一个郑重的沉默,示意她把话说完。
迟蕊用吸管找杯底落单的珍珠:“不论他是要结婚了,还是什么样,解决你残念的方法都只有一个——”找到了,她一口吸到嘴里,咀嚼着望向这张已严肃起来的脸:“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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