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一切都很清晰。
飞速行驶的出租车,后排座里争分夺秒,心跳失控的她;
人来人往的机场中,每一张陌生的脸无意义地更迭,她把手中的电话握出了潮湿;
最后终于找到了目标人物,她把这个时刻选做了“千钧一发”——走过去,告诉他,我是王瞻怡,我就是王瞻怡——你能不能不要走?
但贺林持的笑脸正对着另一张笑脸。看上去和他同龄的脸。温雅的,矜贵的,他们一定会一起聊哲学、法律、宇宙,那样一个女人。她把一条黑色的围巾给他系上,而他甘愿被她系上所以微微屈了膝盖。
放在每天都有无数重逢和别离的机场,这么一个画面并没有引起旁人的侧目或者顿足。但十几米远目睹到的少女却觉得心脏迁徙而过一片象群。钝重的痛,深烙的印,让她从此把“机场”当成快乐的反义词。
*
迟蕊吸拉着拖鞋走向卫生间:“你的闹钟也太惊悚了,我感觉一群外星人围着我唱歌。”一个带着笑点的吐槽抛出去,却没有意料中的接话,迟蕊停下拧门把手,转过半面身子看到沙发上呆坐着一个人。
肢体是呆坐,表情却超越了“呆”的麻木。迟蕊用力揉眼睛,确定没看错她脸上两条清晰的水痕。
“怎么大清早的就哭了?”迟蕊奔到沙发旁,晃动王瞻怡的胳膊,却发现她好似没有骨头般,愣愣地转过脸看着她:“我哭了?”
“你别吓我!”迟蕊像条指南针,不辨方向感地找类似镜子的东西。王瞻怡自动举起手中的手机镜面照射自己:“哦,你说这个啊,我没睡好眼睛涩得厉害,所以滴了点眼药。”
“……”
“嘿嘿。”她干巴巴地笑两声站起来:“早饭吃什么,我给你煎个蛋饼?”
表情却出卖给迟蕊她并不是简单的没睡好,迟蕊坐上沙发:“你做梦了?”联想起她上一次这种状态:“梦到学长了?”
“是啊,又梦到他走的那天了。”王瞻怡往厨房走,一腔老生常谈的沧桑语气。蓦地又停下,转过身换了副郑重表情:“你以后别开我和学长的玩笑了,他都订婚了。”
迟蕊松了口气,又发自内心地翻白眼:“说来说去还是他!王瞻怡,你确定还要去他公司找虐?”
“去啊。”耸耸肩,以毒攻毒的决心坦然:“我昨晚睡着了都还记得给他发资料。”
“你最该发的是你那本日记。”迟蕊门儿清,吐槽的开关一旦打开就收不拢:“让他看看你为了考上他的大学和他见面有多魔怔。”
王瞻怡已拿出两个鸡蛋,背影封锁了表情,语气还延续着刚才的坦荡:“早作废了,笔不见了以后就没写了。”
“是笔的错吗?是笔吗?”迟蕊蹭起来:“你就骗自己吧,明明在乎得要死,看到他系了根围巾天就塌了。人家有说那就是他谁谁谁吗?自己瞎猜一通就变悲情女主角。”
“那婚纱店看到的准没错了吧?”
“呵,我是骂你白白错过了这几年。人家一飞到英国你就给自己搞了个隆重的消失仪式,什么联系方式都注销了。小题大做。”
“蛋饼加不加胡椒?”
“……不加。”
“给你做个爱心的,让你朋友圈有点素材。”
“我早就有素材了,是你不给我。”话题果然被她别有用心地拐走,迟蕊又不爽起来,昨晚拍的照片难得满意,问她要一份收藏时却吃了几趟闭门羹。
“你倒提醒我了,我等会就把那些照片删掉。”王瞻怡敲碎鸡蛋。
“不准删!”
迟蕊知道她真的做得出来,一个飞扑把桌面上的手机拿到,却一眼看到屏幕上“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时间是七个小时前。她悻悻然放下:“还真是熬夜找工作。”转念一想:“你确定你发的是资料?”
“肯定是啦,我都练习好多遍了,就是没勇气按发送键。资料都在我相册里生根了。”
“相册?”迟蕊提起眼角,语气幽幽的:“王瞻怡,昨晚你的相册可有新东西啊。”
厨房里打鸡蛋的节奏兀地停下,迟蕊刚放下手机,一道人影冲出来——王瞻怡吊着两颗滴溜溜的眼珠子:“新东西?”
她拿过手机快速滑动了一番,短短几秒,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在惊惧和茫然中勉强着,由疾速坍塌的肩膀昭显出一个“一语成谶”的颓丧。
*
十几分钟的车程,王瞻怡几乎把邮箱页面所有的按钮都尝试了个遍,依然没有找到那恍若天方夜谭的“撤回”。
上班族精神压力挺大——出租车司机瞥一眼后视镜女乘客苍白的脸,还挺庆幸自己只是个码方向盘的。
时间不过早上八点半,王瞻下车后直奔金融城B座。电梯门在她意念中启合得比往常更慢,刚送出19楼源一生物的字眼,王瞻怡一脚追上那个能救命般的背影:“潇潇!”
潇潇把豆浆杯扔到垃圾桶,还没笑出个打招呼的表情,王瞻怡已把她瞪得怵了一下:“贺总来了没?”
“贺总一般九点……”
“太好了!”王瞻怡打断,脚步在原地踩得用力:“你能不能开他的电脑?我昨晚发错邮件了!把特别特别……”她努力搜索既严重又不暴露的形容:“……隐私的东西发给他了!我要在他看到之前先删除!”
“啊……”潇潇反应了好一会儿,对方的脸色和语气都像大清早的一个惊雷:“你的意思是,你要用他的电脑?”
王瞻怡把头点得近乎渴求。一问一答间,二人已由潇潇刷卡进入了还一片宁静的公司。潇潇瞟了某方向一眼,语气无奈:“我不知道老大的密码。而且,他不让人碰私人用品的。”
潇潇开了灯,因此王瞻怡焦灼的表情也变得一目了然。她像被人剪断了一条神经,早起奔波后的五官正慢慢聚拢成一个赫然的“失魂落魄”。
也不知能安慰什么话,老板的原则一定是放第一位的。潇潇主动去茶水间给她泡杯咖啡,几分钟后出来却不见了休息区的人影。
贺林持的办公室没有锁,王瞻怡顺利进入。进入前她对着门口的监控双手合十:“对不起学长!只要能删掉邮件,你之后怎么惩罚我都行!”
宽敞明亮的落地窗已把晨曦的日光全部笼络过来,办公室内陈设简洁,还弥漫着夜晚的味道。王瞻怡直奔到老板椅的电脑前,晃了两下鼠标屏幕就亮起,是一个输入密码的界面。
此刻任何一丝希望都是无限的希望。她想了想,输入了贺林持的生日——密码错误。当然错误。她甚至没有被这个提示勾出点失落的表情,然而紧接着却发现脑海中关于他的数字信息少得可怜。
潇潇推门进来时王瞻怡如同一个刑侦警察,举着键盘对比光线,试图发现任何有端倪的数字按键。潇潇哭笑不得:“小怡姐,这肯定找不出来的。”
她也知道。只是再多的理智都不够对抗想象中的那个画面——自己的那两张照片出现在贺林持的瞳孔中,他黝黑的瞳孔,他黝黑的瞳孔里印入自己大面积的肤色和没羞没燥的摆拍表情。
潇潇被她抓狂般的一丝怒叫吓得抖了抖。王瞻怡在桌面上趴了一会儿,呼吸也瓮声瓮气。最后她终于有了放弃的自知之明,慢慢撑起身,人却绷得仿佛一碰就碎。
潇潇失笑安慰:“等老大来了你直接跟他说嘛,他应该可以理解的。”
“但愿吧。”王瞻怡抽回键盘上的手,却不知碰到了哪里,面前的笔筒哗啦一声掉了满地。潇潇也没责怪,小跑着进来帮她一起收拾。
他的笔很少,一支钢笔,一支铅笔,还有一张黑色的书签。王瞻怡很快捡完,拆开蹲姿站起时却扫到一眼看到他没关好的抽屉,里面露出一抹熟悉的色彩。
“好啦,去休息区等着吧。我帮你泡了咖啡。”潇潇是在下逐客令了,王瞻怡截断好奇心,叹息点头,把办公室的门小心带上。
*
喝咖啡的人此刻和“品尝”是完全无关的。咖啡烫口,她却好像享受着这样的烫,又或者只是机械性的进食。潇潇看到王瞻怡的脸已被热气蒸腾出明显的水珠,低头给自家老板发去微信:
【王瞻怡来了,有急事找您】
发出去后再跳回电脑,意外发现今天的行程里贺林持是不来公司的。
这个噩耗让她也需要酝酿一下才敢告诉对方,但手机很快震动起来。
不是回复,是来电了。
潇潇接起:“老大。”
“把电话给她。”
“哦哦,好。”潇潇站起身,视线里却呈现出一个意料外的场景。喝空的咖啡杯留在桌面,人却不见了。
“她……估计是上厕所去了。”潇潇复又坐下。电话那头的沉默夹杂着车水马龙的声音,几秒后,贺林持简单应声:“我九点到。”
挂了电话潇潇却发起了愣。想到第一次接到这个名叫王瞻怡的人的简历,老板偶然瞥到一眼便破天荒要亲自面,以她多年偶像剧的经验,她察觉到一些异样的火花。
她任由八卦的嘴角让自己有了个笑的表情,无意中再看一眼休息区,小包和手机都神经大条地随意放着,像是走得急,又像对这个地方有着天然的安全感。
早到的员工陆续坐满座位,在老板还未出现的黄金时期里抓紧用餐,不忘把所有窗子都敞开,让味道消散得更快。只是突然有人发现了什么,像个哨兵一样咳出个饱含信息的声音,用餐的行为纷纷加速或者直接中止。
王瞻怡是突然出现的,眼见补了个仓促的淡妆,口红的鲜艳提炼出她的漂亮。她带着新鲜的风,发丝让奔跑留下凌乱的证据:“贺林持来了吗?”
她和潇潇同时感到失礼,很快改口:“贺总,贺总来了吗?”
潇潇月牙眼弯了弯,表情里已有了恭喜的妥当:“在办公室里。”
背影像是有取之不竭的动力,她经过垃圾桶时利落地扔掉手中还剩的半个面包,目标准确地再一次往那个方向跑去。
*
王瞻怡在门口急刹,一手整理刘海一手推门,里头的动静却抢先她的动作,在她身上按下暂停键。
“三叔是以什么立场在要求我?没记错的话,我早就不姓贺了。”
是他的声音。每个字的发音都刚好,是贺林持善于构造的温和与老练。
“这种事情做给媒体看就行了,用不着真的实践。就算有白纸黑字的结论证明我是贺青亚的儿子,你身边的嘴巴也能杜撰出一个个悖逆医学的故事。”
心跳在这里漏下一拍,王瞻怡暂时忘了自己持续奔波的目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让耳朵占领窃听的优势,整个人都贴在了门上。
里头短暂的沉默后,再一次响起的声音已被贺林持提高了声调,让人能忽略其中的疲惫:“觊觎这个词未免严重了些,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在那个位置上坐稳。最好把血都换成你们的三姑六姨,家族企业,不是么?你才姓贺。”
王瞻怡屏住呼吸,预感到自己正在接近某个真相。尽管真相和她无关。很久以前起她就察觉出贺林持的落寞。那是一种隐藏得很深的,也变成了他的风范的东西。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球场,他在电话中一次次按响打火机,他在旁人的注视里模糊掉一切焦点。所有这些,不言不语,但组成了他。
里面却没有下文了,或许电话那头正在编织对抗的话术,而沉默让贺林持显得败北,越是长的沉默,越是让他接近“任人宰割”的楚楚可怜。在王瞻怡共情的视角里,他可以弱得没有底线,这样才能放任自己的心疼毫无保留地发生。
于是她把自己的身体再倾斜一些,耳朵再贴近一些,然而支点突然毫无预兆地离她而去,门从里头被打开——她的耳朵一秒被交替到了一个胸口上。动作带动身体,她沿着失控的角度,严严实实地抱住了开门的人。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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