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十八岁,往后推的空间很充裕,早在十三、十四岁的象限,说出口的话和“童言无忌”就只剩牵强的关系。所以王瞻怡心知肚明地记得这个时间点,一个和什么节日都不沾边的晚上,她在电话里对贺林持表白。
对方的回应却没有在记忆里烙下用力的一笔,因为他对待自己的风格始终能囊括一切模糊不清的界限。温柔的、温和的,迁就的,关心的,体贴的。
那句不知是接受还是拒绝的“祝你能实现”也在揣测深意的天平里摇荡出了甜蜜的节奏。
游泳比赛很快到来。秋老虎在这时变成了值得欣慰的对象,好歹天气并不算太冷。
根据座位填满的规律来看,进入高三以后,不仅是学业被列为了头等事,少男少女们的恋爱也没有落下。有这样一个活动做掩护,坐在一起的一对对都大着胆子有了牵手和靠头的举动。
王瞻怡选了个不受人关注的位置,平衡了视线范围后,稍稍往前移动了一排。
手指和下巴还微微肿胀着,疼痛提醒着她今天的开端并不顺利。一个小时前,她进学校超市买了一瓶汽水,而大概是有人拿起过它又放弃了,被王瞻怡选中后碳酸饮料却还保留着让上一个人摇晃过的秘密,所以当王瞻怡毫无防备地打开时,往上冲起的瓶盖像枚子弹一样分别在她的手指和下巴上完成了一次攻击。
很快红肿起来。
比起这个,更让她觉得丢脸的是围观众人的表情。有惊讶,有关心,更多的,是后知后觉的狂笑。
王瞻怡甚至发现超市里有许多陌生的面孔,五官更具备成人的气息,猜测是大学部的。
她放弃了喝水,跑到游泳馆找到心仪的座位坐下,就是一个小时后的事。
*
参赛人员的划分看似还是合理的——未成年人统一称为儿童组,成年后则为青少年组。但这显然是死气沉沉的规章。王瞻怡注意力十分集中,在等待贺林持出场之前,她也顺便看到许多自嘲为“我可是还是个儿童啊”的大男生互相比试着身高和肌肉,跃跃欲试的,对一步之遥的青少年组也多了些不服的敌意。
而这一步之遥的距离其实相当有代表性。儿童组比赛完后,游泳馆的人明显变多,明显的又是女生鱼贯而入:“开始了没?哗……这满池子的荷尔蒙……”兴致陡然升高的分界线,是人人都没说出口“男人”。
成年之后,就是男人。
提醒她贺林持出现的反倒不是自己一直紧绷的神经,而是突然慢悠悠落座在自己身边的一个老师。王瞻怡礼貌地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但对方胸前一晃而过的名牌上写着“组委会”。
他的样子也像是体育老师一类的人。
“你们都是来看大学生的吧?”他很自然地闲聊,看向王瞻怡的眼神十分深谙和讨趣。
王瞻怡摇头:“也没有。”膝盖上捏紧的手却出卖了她口是心非。
“这次的确有看头。”老师扬了扬下巴,让王瞻怡去看入场的队员:“有个往年的冠军,缺席两届了,今年突然被喊动了。”
声音到后半句却逐渐模糊,王瞻怡所有的注意力都凝固在了那个被视觉比例浓缩为巴掌大的人身上。前排、前前排的人都忍不住站了起来,让王瞻子的脖子委以了要与他们一争高低的重任。
“看,就是他。”男教师如同旁白的脚本,尽管身边的女学生和他对话的兴致已经不高。
“贺林持。”他还是公布了这个最受人瞩目的名字。
王瞻怡心中默然长出排排迎风浮动的梧桐,往她心里洒下浪漫的氛围。尽管隔得远,但轮廓没有错,感觉也没有错。眼里浓墨重笔的一抹色彩,也是身体默认的“不会错”。是他了。就是他。
看着他熟练地做着热身运动,王瞻怡很关心接下来的评判标准:“那老师,怎么算赢呀?是时间还是……”
“没有输赢一说,都会有名次。”他笑着科普,再解答:“冠军当然是在不犯规的情况下,用时最少的那个了。”
“啊!”人一头栽入了水中,王瞻怡跟着关不紧喉咙发出一声同样紧张的呐喊。一轮的时间也就那么短,十几秒二十秒不到的时间,名次已在层层叠起的加油呐喊中有了对应的主人。男教师站起来鼓掌:“好样的!”
几个参赛队员纷纷露出了水面,王瞻怡想要更准确和提前的答案公布,不自觉扯着旁边老师的衣袖:“是他吗?他是第一名吗?”
“没跑了。”对方同样兴奋,甚至感叹:“我还以为这小子没胜负心呢,落了两年多的训练,比赛前一周才熬了几天加强练习,但冠军就是冠军。”
——冠军就是冠军。没有比这更沉甸甸的赞美,也仿佛同样落在王瞻怡的头上。那枚桂冠。
她心中的狂喜一压再压,等反应过来该说点什么了,开口的声音依然锁不住流淌出来的兴奋:“老师教过他吗?他是你的学生?”
“算是吧。应该说,我有幸训练过他。”嘴角也同样上扬着。
“是吗……这样啊。”王瞻怡对他的亲切感倍增:“也是老师你给他发的邀请函了?”
“什么?”男教师转过头,有些疑惑的样子:“邀请函?什么邀请函?”
“游泳比赛的。”
“有这个东西吗?”他反倒不自信了:“没有邀请函吧。都是自愿报名的。”
“嗯?”
男教师准备要走了,起身活动了一下臂膀,话题的收尾依然围绕在他刚得来的自豪上:“两年前这小子退役的时候——哈,可以说是退役吧。意思是他以后不想参加这种比赛了。原话是‘本来就是个爱好而已,该让其他人得得奖了’挺臭屁吧?我还以为这次他会放水呢。不过男人嘛,胜负欲始终是不听使唤的。”
*
第二轮比赛的结果依然没有悬念,而三场的赛制下,冠军几乎就已经定了下来。王瞻怡听到前排人的讨论,尽管是带着有些乏味的语气“这不秒杀嘛,有什么意思”但在她听来依旧是赞美。是赞美就令她欢欣。持续的好心情膨胀起来,以至于两个不太熟的同班女生找到自己时,她回应的神情破天荒的很热心。
“嗯?去那边吗?为什么?”两个女生神秘兮兮,让她坐到前排去。王瞻怡眺望了一眼,前排的确空着几个位置,看上去不太合理。
“去嘛去嘛,同班就应该坐一起呀。”这么一说,她稍微说服了自己一些。不过自己肿着下巴,实在不好看。第一排的话,也很容易被贺林持也看到吧?纠结拉扯着她起身的动作,两个女生却直接一人架起她一个胳膊,像绑着一个人质将她腾空挪离了安全位置。
同样引得在场的人统一侧目。
“我去,我去。快放开我……”她小声反抗。“对嘛。”绑架者这才满意。
不过第一排的气氛的确怪异。等她走过去时,班上那些或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都关注着她的轨迹。王瞻怡准备草草落到11班的范围就作数,但邀请变成了命令,身后的声音追赶她:“那里,那个座位。”
然后她便看到了,要她落座的座位旁,已经有了一个男生。
男生目光像是跳棋,在她靠近的途中起起落落地描绘,空气中多出一条隐形的弧线,象征着一个少年的羞怯。
王瞻怡想起他来。隔壁班的,篮球打得很好,擅长物理。女生们还给了他一个更容易落人印象的称谓“精明陈冠希”。
他有话要说的表情十分明显,王瞻怡不适应这样关注的氛围,一口口起哄的预备在周围每个人看好戏的目光中。她也预感到一些什么,坐得生硬。
“王瞻怡……”序幕拉开,以一道像是练习过多次的称呼为开场。
“你好。”她希望就算有什么,也用一个不热情的开头让他放弃。
但并没有如愿。
“这个周末,来看我打球吗?”
“周末我要参加补习班。”她没说谎,也是个顺流而下的拒绝话。
“那……你什么时候补习完?”女生的好成绩已让她除了较好的面目外出现了其他的名气,男生不准备放弃,刚成型的喉结正在品尝初恋紧张的吞咽:“我去接你?”
“谢谢你,不用。”她回答的同时,余光里已经裁入一个剪影,让她的心跳和男生同频率地躁动起来,时间突然有了威压感,她咬咬唇,认真地看向男生:“可能我自作多情了,但我想说,在考上大学前我不准备谈恋爱。”
“……没有自作多情!”男生的心思被突然地命中了,他的脸色从脖子那开始发红:“那你想考什么大学?”
“昭大……不对不对,”王瞻怡有些迷糊地摇头:“你不要因为我改变自己的志向。”越说,她越感觉逃不开铺天盖地的暧昧,索性让自己更残忍一些:“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和你谈恋爱。”
“啊……”这一声包涵的失落像自由落体,沉重的叹息扯着声调跌入谷底:“为什么呢?”
“因为,”答案预备好在喉咙里了,可变数却因为余光里的人影放大而飞快孵化。贺林持朝自己走来,没有错,他像动画里一个撑起眼皮的牙签,不仅撑起,还将少女的眼眶撑大——
直到。
“这里可以坐吗?”代表着“成年人”“男人”的人,在一众不可置信的倒吸气中,如一颗滚烫的陨石,无声坠落在一片原本平静的土地。
*
他问的是王瞻怡,然而替王瞻怡回答的却是整齐划一的动作和队形的变动。在以三人为圆形的场面里,人群自动隔开,把这个圆形的周围涂上厚厚的黑色。
于是他坐下了,随手放下一瓶可乐,转头望着二人,微微一笑:“你们继续。”
这四个字取消了方才对话的暂停键,男生的志气还在冲刺终点,他甚至着急起来,扯了一把王瞻怡的胳膊,要她把注意力献给自己:“说啊,为什么?”
却像在扯一块有弹性的软糖。王瞻怡侧身的姿态微微回弹,也榨干了身体所有提供柔软的骨骼。她僵硬起来。
因为,因为……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啊!
而且,他就在我旁边。
没有旁白,亦没有任何可以提供暗示的背影乐。嘈杂的场馆,涌动的人群,把难言之隐的“难”加倍,推上一个万众瞩目的舞台。
“没有为什么……”王瞻怡声音变小。她重复:“真的没有为什么。”
偃旗息鼓的结局,不甘涂满男生的五官。
然而早已放出去的狠话“看吧,我今天一定拿下她”和被旁人验证过的自己的魅力,都像输液管里倒流的血水一样,重新汇聚成一团肿胀的气息,在男生用力离开的脚印里,留下肉眼可见的愤怒。
空出来的座位像撤军后的战场,王瞻怡不是胜利者,一口气松得像是受了更重的内伤。
远不是松懈的时候。
另一旁的座位,尽管中间隔着一个空位,上头坐着的人却是不可小觑的、最强的对手。
王瞻怡命令身体听从使唤,强行让自己坐得端正。坐得陌生。坐得随时可以有潇洒离开的背影。
“你去……快去……”
“不行,我紧张,你去要……”
“我没带手机……”
“哇呀,这个肩膀,好想摸一摸……”
“是他吗?刚刚的冠军?”
“正脸啥样啊?……我哪儿大声了?!”
身后的窃窃私语根本不叫窃窃私语,王瞻怡听得清楚。余光依然屏息关注着的贺林持,同样受了听觉的反馈,嘴角微微勾起。
显然没有人关注刚才失败的告白了。
两人都望着前方,目不斜视。然而镜头以一个隆重的展示拉远,上帝视角下,少女的端正筋疲力尽,冠军的姿态却恣意慵懒。
像是有意等待什么,中间空着的座位上,一瓶可乐已经摆放了很久。接近盖子的顶端液体,气泡慢慢归于零。
贺林持依然看着前方比赛,甚至为这一轮的好成绩扬眉赞许,于是他的脸上是有目共睹的专注,肢体的动作变成了下意识的散漫。他散散漫漫地伸手拿到可乐,少女因为这一个新动作的产生而绷紧了脚底,下巴受伤的红色已晕开至全身。他却宽赦地不向她看去一眼,只任由她的紧张与甜酸绞缠,在青春尾声的章节里落满字符。
一声气体从旋开的瓶盖中泻出,贺林持任它泄至无声,却并不打开,维持着它已被人驯服过不具备任何危险的模样,重新放到中间的座位。
然后他跟着全场的喝彩鼓起掌,自然地起身离座,那瓶可乐被遗忘得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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