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最后到底是127还是128,王瞻怡完全不记得了。她在这两个数字之间来回巡游很多遍,像一场一个人的接力赛。
——“不对。”“重数。”“再来。”“算了。”而贺林持始终悠闲地点评,吝啬地不肯公布正确答案。
不过加班费最后的确拿到了,并且是当场兑现。贺林持还在病房时,她就收到了微信的转账。粗心得连备注也没有。
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王瞻怡看着皱巴巴的被子,贺林持留在桌面上的一小杯水,以及闭合的窗台边一盆植物的垂叶刚好触到一个铜色的喷水壶。
才确认的确有一件无聊的小事被两个人成年人认真地完成了。
吃了午饭,下午任月又来了一趟,临走时她对王瞻怡没接的围巾很有意见:“天气冷了呀,今天只有17度。暖气太干燥了,围个围巾刚刚好嘛!”
王瞻怡还是摇头说不用,任月在门边短暂地驻足了几秒,组成神色的大部分还是无奈和担心:“那我一会儿拿点厚衣服过来。”
王瞻怡没再拒绝,任月走后就认真办起公来。一些新的稿件、PPT需要尽快处理。同时,她被石倩倩拉入了一个小群,里头是包括贺林持在内的一些高层,昨晚王瞻怡把剪好的视频发到了群里,截至目前还没有人回复。
傍晚时分,一场暴雨来得毫无预兆,窗子大开着,冷空气如狼似虎地灌入,王瞻怡下床去关窗,拉把手却需要垫脚,无奈伤口还被隐隐牵扯着,力不从心之时,一双手从背后绕来替她完成了关窗。
明显是一双女人的手,王瞻怡脚跟缓慢着地,表情还有些吃痛的余韵:“的确是要穿点厚衣服了。”她下意识对身后的任月说。
身后的人却朗朗出声:“你没有厚衣服吗?”音色完全是区分于任月的年轻。王瞻怡错愕地转头确认,就看到应湘的眉梢刚刚抬起一个疑惑的弧度,对视后表情就像水中的奶片一样漾开丝丝温柔。
“这件事的确是由我引起的。”应湘主动开启话题,她宛如已经设计好今天来的一切细节,包括只停留在沙发边,坐姿双膝闭合,远远淡淡地将王瞻怡瞧着。
廖蒙和应湘的事王瞻怡是有所耳闻的,所以当下并没有追问的好奇心。这态度大概出乎应湘预料,她冷场了一会儿,很快笑出来。
笑出一种破啼的阵势——总之,是打破了什么而笑。
“你不想听这些我也能理解。我自己想一想都觉得荒谬。”应湘有些虚无地看着某个方向,好像那里的时间线还没有到达此刻。
王瞻怡听出她的误会,动了动上半身解释:“不是的,我没有不想听。”她舔舔唇,认真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就不要再自责。而且我现在也没事了,住这么大的病房,都长胖了。”
应湘若有似无地轻轻点头,目光突然放柔:“这间病房以前是贺叔叔住的。”她有意让这个消息和自己的眼神一样平静:“阿持很少让其他人进来。”
像是一个蓄谋已久的转折,王瞻怡怔在这个停顿中。
应湘起身来到窗边,拿起铜色的喷水壶,上面似乎有什么描述记忆的纹路,她观摩得专注:“虽然他被赶去英国后就不再以贺家人的身份自居,但他心里其实一直知道自己的根在这里。”
王瞻怡坐直了身体,让注意力提起自己的脖子,整个人绷得紧紧的:“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被赶去英国?”
这是她一直以来最好奇的事情,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只有了解到这件事,才算真正被贺林持的内心接纳。
应湘缓慢地回过身,眉间还未散去丝丝恍惚:“阿持没告诉过你吗?”
王瞻怡感觉希望有了落空的迹象,她摇了摇头。
果然,应湘朝她走来,她怜惜地看着她,看得悲悯,又带着一丝羡慕。
“那我不能说。这些事,如果阿持没有主动告诉你,我就不能擅自透露。”
应湘突然坐下,只坐了大腿一侧,她伸手轻轻拍王瞻怡的肩膀,力度和节奏都很轻:“抱歉,这是我们共同的秘密。”
王瞻怡微微拢起肩膀,她不适应这样的接触。她吞咽了一下,觉得喉咙里一片苦涩,没由来的:“那你呢?”
“嗯?”
王瞻怡凉凉地笑了一下:“你和贺总……你和贺林持,是什么关系?”
应湘回应的表情凝重又温软,带着哄骗般的语气和自然流露的骄傲:“我是他的朋友啊。很喜欢他的朋友。喜欢了他十多年。”
王瞻怡觉得心里一块石头压下来。
“十多年……吗?”
“是啊。”应湘慢慢眨了一下眼:“我从小到大的心愿,就是和他结婚。”
王瞻怡听得出来,应湘的语气里似乎隐隐含着一个转折。但没来得及听完整,病房门打开,任月带着一些衣物来了。
“我告辞了,你好好修养。”和任月点头打了招呼,应湘就这么离开了。
晚上吃了饭,王瞻怡又让护士扶着在走廊走了一圈。她已经不太需要搀扶了,只是小护士不敢让她一个人。
医院处处能看到贺氏的LOGO,王瞻怡这才想明白,这是家私人医院。
走了两圈后,快到病房门前,王瞻怡突然转头问护士:“对了,这间病房以前是谁住的,你们知道吗?”
小护士睁大眼,明显是思考了一会儿的:“不知道呀。”
王瞻怡并不相信。她按住门把手,直接问:“那贺先生是什么病,可以透露吗?”
小护士急忙帮她推开门,把王瞻怡塞回病床上,眼神闪躲着:“王小姐,你累了,好好休息。”
这反应更让她不甘就此作罢。
晚上九点,病房外的护士站归于安静。按照以往的经验,值班的护士这会在看电视剧,会戴上耳机。
而在走廊散步的时候王瞻怡已经来回看清楚了,这间病房的记录本在使用之后会放在护士站座位右手边的文件夹里。
她估摸着时间,下床拉开一个门缝。正对的就是护士站,高高的桌面挡住了护士的头,只偶而冒出一个脑袋顶。
王瞻怡把门彻底推开,发出一声咳嗽。
脑袋顶彻底冒出整张脸。
“那个,不好意思,我饿了。”她记得厨房在一楼,可以为她争取很多时间。小护士果然摘下耳机走到她身边,关心地问:“您想吃点什么?”
“面条?或者,包子。蛋糕也可以。”王瞻怡随便给出选项。小护士略感茫然,不过很快就有了行动:“好的,您稍等一下。”临往电梯去时,不忘回头微笑叮嘱:“王小姐,以后这种事您按铃就可以了,不用还自己出来的。”
王瞻怡温温地点头:“好,我记得了。麻烦你了。”在对方视线余光里,她作势转身回病房。小护士安心地进了电梯。
就是这个时候,王瞻怡一反刚才的缓速,两步蹿到护士站内部。桌面上还摆放着小护士的手机,王瞻怡尽量不碰到,在右手边的记录册上翻找3001号病房的标识。
十分钟后,小护士端来了一碗海鲜面。王瞻怡佯装睡着了一会儿,迷蒙地睁眼伸手来接着。
等人走后,她将碗放到一旁,继续拿起手机。
林先生:【为什么问这个?】
王瞻怡擦了擦屏幕上的蒸汽,此刻林先生似乎比任何搜索软件都管用。
王瞻怡:【因为我看了一下我这间病房之间的病人,是因为艾滋病去世的。虽然已经好几年了吧,但我还是有点怕。】
3001病房记录册上,的确只有两个病人。
一个是她,一个就是八年前贺林持的父亲。
上面记录,他的病症是HIV。
这三个字母初初撞入视线时,带给王瞻怡的震惊甚至让她忘了自己正做贼心虚。回到病房后,她任自己惊悚的心情横冲直撞,一时不知该和谁分享。
思来想去,只有从未见过面,对她的所在所处一无所知的林先生最保险。
尽管很自私的,她第一件担心的事,还是来自于这个人类尚未解决的传染病的恐惧。
而不是贺父、贺林持因此经历了什么。与贺林持出国有什么关系。
几分钟后,林先生回复了。然而点开,他发来的不止一条,语气和用词却是前所未有的凛冽:
林先生:【既然怕,为什么要去查?】
林先生:【医院本就是接纳病患的,你为什么要有这种窥伺的好奇心?】
林先生:【现在好了,不敢住了?想要连夜出院?】
王瞻怡对他态度的陡变毫无防备,好半晌,她才回来一些神,讷讷打字:
【就是今天有人和我聊到了,所以我好奇。不是什么窥私的。就是,看到是这个病,也挺惊讶的。】
对方的昵称下方头一次久久没有出现“正在输入”,王瞻怡意识到林先生是真的动了情绪,尽管她始料未及,但好歹是自己偷偷查到的,她的立场没有办法理直气壮。
她继续打字,只想让这个行为更合理、更情有可原一些。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我的老板是我的初恋吗?其实,这间病房就是他父亲住过的。我想知道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会那么果断地斩断我们的联系并且毁约。我总觉得和他的父亲有关。】
大段的文字几乎挤满了整个屏幕。但王瞻怡依然无法安心。
一件偷偷摸摸的事件,突然被一个毫不相关的知情者提到了上纲上线程度,新的烦恼又来了。
等不到回复,王瞻怡看一眼窗台的喷水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雨来。
黑到极致的天空深处,还滚着几声沉闷的雷。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护士站突然有了些响动,王瞻怡拧开灯撑起身,隐约听见是有人在斥责什么。
没等她听清,病房门叩叩敲了两下,语气硬邦邦的:“我,贺林持。”
王瞻怡身子抖了抖,她把胸口的棉被抱好,暗自清了下嗓:“请进。”
门打开,贺林持的身影在浓烈的逆光里,泾渭分明。
但他只是站着不动。
王瞻怡心虚,将棉被攥紧:“这么晚了,贺总来做什么?”
闻声,人影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声音像是两个空的玻璃杯相撞,又冷又碎:“是很晚了。”
说完,贺林持身体挪动,进入病房,反手关上门。
再进一步,王瞻怡瞧见了他幽邃的双眼。
很黑,像夜晚的海水。
两人对视,王瞻怡下意识锁了手机的屏幕,直愣愣地关注贺林持接下来的动作。
贺林持却像在经历一个融化的过程,随着时间沉默地流逝,他绷直的肩膀逐渐平缓,眉心也终于松开。
在王瞻怡的一个深呼吸里,他好像回归了常态。
只是声音依然带着冷气。
“我听说,你饿了。”他靠近一步,长款风衣里挟裹着户外的味道,贺林持低垂着眼,把她看得又淡又用力。
又视线转移,看向她桌面已经冷掉的面条。
“怎么不吃?”贺林持伸手脱掉风衣,搭在沙发上,又去检查了一下空调的温度。
王瞻怡往被窝里缩一点,露出一双警惕的大眼:“等太久,不想吃了。”
“是么,”贺林持挑了两下筷子,动作却如同玩弄,他侧脸不知何时贴上一个笑:“因为等太久而不想吃吗?”
如果这种气氛下还没感受出他的不对劲,王瞻怡简直不配做刚才的贼。
联合他来时在护士站发出的动静,估计小护士已经发现她的翻找痕迹告密了。
眼前的人是雷厉风行的老板,王瞻怡清楚贺林持的作风。
尽管她感到很窘困,但既然已经败露,她多余的挣扎就只会显得愚蠢。
贺林持淡淡地看过来,目光笔直而冷冰,一秒将她打入拷问室。
王瞻怡努力迎上他的目光,门牙紧紧咬合一下,承认:
“对不起,是我故意说饿了想吃东西把小护士引开。然后,”她往身体里提取更多的勇气,盯着贺林持不闪躲:“然后我想知道您的父亲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去世的,所以偷看了病房记录册。”
沉默。贺林持像是因为打破了某条界限,于是取消了刻意的施压。他的头微微往后仰,把表情抽出了王瞻怡的视线范围:“为什么?”
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脆弱,王瞻怡认为自己没有看错。
她更肯定了这是他心中未愈的伤口。
是他离开的原因。
“因为,”因为你是我的学长,因为我就是那个和你打电话的人。
因为你的离开让我又回到灰暗。
因为我始终对你,深深眷恋。
王瞻怡默背,却紧抿双唇。
下一秒,她模仿他眼里类似的脆弱那般,笑了一下。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分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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