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学长”

王瞻怡是立刻站直的，然而肉眼可见的副作用依然产生了，她无法忽视掉对方白衬衫上那抹鲜艳的口红色。

贺林持略低头，很快看清发生在身上的事故。

“怎么，今天这件你也不满意吗？”

“不是！”王瞻怡抿起嘴，销赃般把肇事颜色藏起来。只是发现自己说不了话，又急匆匆打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王瞻怡。”贺林持语气郑重，垂一点眼皮：“你简历的自我介绍上，并没有说你擅长冒冒失失。”

“……”她低头，可只微微扩大视线范围，最让人瞩目的还是那抹冒失的口红印。王瞻怡对批评来者不拒：“对不起……”

“那个！”她突然想到了解决方案：“我去帮你拿干净的！”手心递出去：“钥匙给我吧！”

身后路过的员工对这一幕顿足了片刻，贺林持折过手肘，不动声色地用松领口的动作遮住被殃及的地方，目光压下她摊开的手掌：“进来。”

“……啊？”门呈出闭合的趋向，贺林持在她的错愕里斩下一丝命令的语气：“请进。”

*

再次步入半小时前非礼进入过的办公室，王瞻怡第一道意识是检索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她的目光刚到电脑，椅子上已经沉下贺林持的身体。很沉的进入，他的疲惫好像只有椅子能够体会。

“有什么办法可以去掉吗？”贺林持很诚心地问，他三不沾地出示着胸口上的红色，不知怎的，王瞻怡竟觉得这颜色很衬他。

回过神来后，又回到心虚的姿态：“用卸妆油应该可以。”

“我的意思是，短时间内，目前这个地方能提供的资源——能去掉吗？”他缩小了解决方式的范围，王瞻怡摇头，不忍又必须诚实：“好像没有了。”

“我没有备用的。”突然跳回上一个话题，贺林持抽出一张纸巾勉强擦了擦，果然印记被扩散开，于是纸巾被扔进垃圾桶，像一个放弃的信号。王瞻怡发自内心地同样苦恼起来：“那就……穿上外套？”她记得他会把外套递给潇潇。

“也没有外套。”他双手交叠在腹部，看着她。

“唔……”

“我不懂时尚，你想想办法。”

“什么……”吞掉觉得郁闷的语气词，王瞻怡再看一眼他的胸口，大概半分钟后，她的意识有些脱离开当下的环境：“那不如……”

“嗯？”

那抹红色在她眼里变得有些魔怔：“另一边也印一个？”

出口她就反悔了。贺林持明显因为这个答案将眉心挤出荒谬的形状，他的反问像是给她重新发言的机会，又像真觉得新鲜：“你说什么？”

走到绝路反而让她彻底松弛下来。王瞻怡任颓丧把自己表情拉垮，一时间需要端着的姿态也无关紧要了：“我真的不知道了……对不起学长，我要不是穿的裙子，我一定换给你穿。”

“嗯？”他眼睛微妙地狭起。

洇在苦恼中的人却只觉得又祸从口出一次，王瞻怡忍不住捶两下头：“那不如这样，你假装喉咙痛一直举着手捏喉咙，我掩护你到车库？”

贺林持一言不发，看她继续灵光乱泻。

“这样可以吧？”她搓搓手：“你回家换一套。”当然会愧疚不安：“虽然耽误了你的时间……我给你报销油费？”

笑点终于破土而出，贺林持两边嘴角一起扬：“这么大方吗？”

“我做错的事，不会躲避的。”

“那要不要一起算？”

“啊？”

贺林持拿出手机上的监控录像，上面正是办公室门口她双手合十后推门进入。王瞻怡僵怔住。

来的时候潇潇已经知会了他一切事由，贺林持盖下手机到桌面，叹息让他似乎蔫下去一层轮廓，他很快结束刻意的为难，掀睫看她：“把什么私密的东西发我了？”

*

王瞻怡一口气松得明显——他还没有看邮件。

“很私密。”她严肃地咬字。

贺林持快速地敲击键盘，电脑屏换了解锁后的光，他的脸白了一瞬：“只是不能给我看？”

“你要做什么？”她让敏感又拨起危机感，移动到电脑前监督事态发展，然而映入眼帘的是她看不懂的股票线条。贺林持叉掉页面：“邮件我没来得及看，转发给石经理了。”

“……？”

两人一高一低连接上视线。贺林持撤回目光，又点开邮箱，上面的时间还很新鲜，十七分钟前，他把王瞻怡的邮件转给了石倩倩。

然后他很顺手地点进了这封邮件里，附件陈列着三个MP4的文件和两个JPG的照片。贺林持的鼠标在JPG上晃了晃：“这个？”

“你别！”王瞻怡一把握住他放在鼠标上的手，骨节嶙峋着顶起她的掌心。但她只全神贯注于屏幕，就这么覆着又拖着，让他被动完成了邮件的删除。

紧接着，她带动鼠标上的手往“已发送”的选项上点去，这一次贺林持却反守为攻，迅速交换了二人手掌的位置，甚至微微用力挑起她放在鼠标左键上的手指。一高一低的视角，两人再一次对视。

“这也是我的隐私。”贺林持眉眼微凛。

“那我要怎么确定你不会看！”是真的急了，功亏一篑比一无所获更让人觉得不甘。贺林持任她无意识地靠近自己，闻到她肩膀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他维持不容否决的温和脸色：“相信我。”顿出一个逗号般的停顿：“我会删除。”

*

揣着一颗定时炸弹，刚一出办公室，王瞻怡已听到石倩倩高跟鞋的声音。她沉下一些底气，追上那道声音。

“请进。”石倩倩刚落座，看到进来的人后让轻蔑很自然地傍身了：“什么事？”

“二十分钟前贺总转发给了您一封邮件，是我操作失误的邮件，所以希望您能删除。我再把正确的邮件发给您。”语气和第一次明显不一样了，王瞻怡发言流畅，整个身体也挺得笔直。石倩倩还是笑，包涵拒绝意味的笑。她操作电脑，点开邮箱，目光很精准地四处检索，接着五官像被什么攥了一下，留下三秒的静止。

三秒后她动了动手机，躺向座椅靠背：“邮件都能发错，你还会给工作带来什么隐患？”

王瞻怡无视她下的定义，下意识里搓了搓垂在腿边的手指：“我从这件事里吸取的教训是一定要在大脑清醒的时候工作。这次的确是我的粗心，给您添了麻烦，我再一次道歉。”和对白同时出现的，是她仿佛预备好的一个鞠躬。

这密不透风的诚恳倒让接下来的为难显得恶劣了。石倩倩恍了下表情，直身用鼠标点了两下：“噢，看到了，有两张照片。我能看看吗？”

“我先声明一下，照片涉及到我的隐私，目前除我之外也只有您有。所以如果日后出现了泄露，我会利用有效的手段维护自己。”她没说出类似“法律”这样的词，但目光却硬得摆出了那样的笔划：“所以在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前，我希望您能用善意帮我们彼此化解这个风险。”

“哈哈。”石倩倩干巴巴笑两声。她仔细凝视面前的人，五官静静攒动着，却没出现什么异样的表情：“这是给我下套了？”

“站在我的立场只是提醒。”王瞻怡深吸一口气。

“厉害呀，这嘴皮子。我看看——”她作势要去点击图片，却分出一丝警觉的目光关注眼前的人。王瞻怡绷得笔直，唇角还有一抹擦出边缘的口红色。但她站在那里，却像身后有人扶着她的脊椎。

终究是没点。鼠标响了两声，石倩倩两手一摊：“删掉了。你要检查一下吗？”

“不用，谢谢石经理。我相信您能坐到这个位置，是有可信赖的人品的。”

下套依然在继续，但石倩倩不能再驳斥了。她的话术很缜密。

心中莫名的不甘虽然还在鼓噪石倩倩想为难什么，但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将自己放置进了妥协中：“重新发给我吧。”

王瞻怡点头，后退着离开了办公室。等门闭合上，石倩倩拿起手机贴到耳朵：“我可没看哦。”收到那头短暂的音节，她笑：“这些你教的啊？跟你的语气一个样。”

挂了电话，石倩倩叹息着整理邮箱，一封删掉，另一封三分钟前发来的却让她看了又看。

【lchi：电话打开，别看她的照片。】

*

不过石倩倩猜错了一件事，尽管对面也没有否认——这些话是王瞻怡的临场发挥。后劲让她从办公室出来后直接灌了一整瓶矿泉水。潇潇在旁边撕茶袋，用肩膀碰她：“很厉害嘛，能让石头姐哑口无言。”

“你怎么知道？”她匆忙收了口。

“哈，她那间办公室没有做隔音。就是为了让大家听到她平时怎么教育人的。”

“啊？”这样一想，刚才她出来后接收到的目光都想得通了。

潇潇往杯子里慢慢倒水：“我们公司奇怪的规定很多。”她冲王瞻怡眨眨眼：“以后你就知道了。”

“以后……”品味着，她嘴角一勾：“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

“对呀，王同事，多多指教。”

“潇前辈，不敢当……”

不过，她会谋得什么职位，薪水又是如何都还不得知。潇潇走后，王瞻怡慢手慢脚地将邮件重新发送，靠在茶几上看着天空发起呆来。当云真好，云就没什么烦恼。

出了茶水间，她看到保洁人员从贺林持办公室出来，提着一个新的垃圾袋。不难辨认里头是柔软的东西，目光跟着垃圾袋走，到了潇潇那里便出现一个对话：

“这是贺总的衣服吗？”

“对的，贺总说扔了。”保洁人员捡起她脚下的一枚叶片，憨厚一笑：“我打算拿回去给我老伴穿。”

“可以呀，贺总的品味，准让叔叔变成大帅哥。”

“他那身材跟贺总比？真是辱没了贺总哟……”虽是挖苦着，保洁的脸上依然是收获颇丰的笑。王瞻怡愣在原地，因未知的酸涩截断了感知。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总之，好的心情似乎变成了云，飘走了。

等换好上次团建库存下来的文化衫，贺林持依旧不太适应身上刺目的粉色。他坐回电脑前，手机的视频电话打来，贺林持接通，将手机放在电脑屏幕一旁，眼盯着股票走势，被应湘的一声尖叫勾去三分注意力：

“阿持！几天不见，你娘了！”

他只为回应般让嘴角出现个弧度：“偶而换换口味。”

“哎？心情不错嘛，居然没怼我？”应湘把蹿到屏幕前的小博美按下去：“说！遇到什么好事了？”

“贺氏医药的股价一直在上升，市场已经开始高估他们了。”

“这不正中我们下怀么，”应湘变了副运筹帷幄的表情：“资本圈的风潮被你牵着走。”

“等着做空吧。”他默许了疲惫的席卷，视线没有目标地随意落在笔筒上，里头钢笔的盖子没有锁紧，仿佛能看到促成这个局面时手忙脚乱的人影。

应湘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被时差说服着匆匆道了个晚安。一切清净后，办公室流淌着一股难以诠释的沉寂。有什么在贺林持心里慢慢打结，他默默然点进邮箱里，找到那封还留存的邮件。

鼠标在两张照片上来回滑行了很久，最终指向页面的“X”，电脑屏回复了往日的简洁。

临中午时他去敲石倩倩的办公室，准备一同用餐商讨王瞻怡的去留。推开门石倩倩正从手机屏幕上抬起一双惊愕的眼：“老大，你还记得去年被我们津津乐道的那个端午节视频么？”得到贺林持询问的眉眼，她把手机屏翻转过去，画面正暂停在落幕上：“居然是王瞻怡做的！”

贺林持看到硕大的字体：

【导演/编剧/摄影/剪辑：王瞻怡】

眉头一挑：“很奇怪么？”

“你这什么什么反应？我记得你还保存了这个视频的。”石倩倩拎着小包走来，昙花一现的努嘴：“没想到，还挺厉害。”

贺林持兀自领了方向，身着格格不入的粉色文化衫往门口走去，看不清表情，好心情却几乎没有悬念：“我的学妹，自然是厉害的。”

上司的怪异言行不止。到了电梯口，石倩倩看到贺林持叫住保洁：“那衣服扔了吗？”

“贺总好，还没扔呢。”

“别扔了，帮我放回办公室吧。”顿了顿：“麻烦你了。”

不止。

到了车库车旁，两人同时看到他的雨刷上夹着一张白色的便利贴，贺林持伸手摘下，石倩倩只匆匆一瞥上面赫然用口红书写的“谢谢”二字，以及贺林持被勾起的唇瓣，是饱满的笑。

他在想什么呢。饶是识人无数的石倩倩也猜不准。系好安全带，贺林持莫名问了她句：“百密终有一疏，对吧？”——什么啊？石倩倩持续让疑惑飘在眉间，转头又看到车旁像是刻意留出的宽阔空间，只是老板一脚油门，让她也来不及索要这个天然的车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