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开始,两人的联络频率明显下降。常常贺林持打来电话,也只是知会一声让她好好学习,准备高考,同时电话那头偶而会出现各种杂音。
没过多久贺林持失联了整整两周,再联系上时只一句轻描淡写的“参加了一个葬礼”就算对自己不再拥有父亲的人生拉开序幕。
那时王瞻怡就感到一种疏离感。觉得电话那头的人正离自己远去。尽管他的语气依旧,偶而也还会笑,但两人的关系如同一个摔碎的花瓶,畜养的水分已经流失,离一个覆水难收的局面越来越近。
直到在机场目送他飞往地平线的另一端,王瞻怡才突然明白——那些贺林持欲言又止的“止”是什么——他早就准备好要走的了,一去不回地走。只是把时间拖延到了高考之后才告诉她。
这一切太突然,突然没有了贺林持的昭大对她张开双手,理想的实现却被抽去一个核心,让她始终游离在外。王瞻怡自甘堕落地变回被霸凌的女高中生,始终泅困在那个夜晚那个操场,一圈圈地奔跑和逃避。
就像这一次,这一次不过是对自己最擅长的事情的温习。所以贺林持问了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什么都不说?”时,王瞻怡不觉得这是种批评。
身后有人喊出一声“借过”,伞柄上的两双手同时反应,把对谈转移到便利店外的屋檐下。能听见很频繁的“欢迎光临”电子声。
“什么?”她反应了一会儿,依旧衔接不上:“说什么?”
贺林持把伞收好,下巴指了一个遥远的方向,几分钟前热闹的咖啡厅:“被別人这么说,一个字都不解释吗?”
“你看到了?”王瞻怡颇有些意外,下意识看向他手中的咖啡杯。咖啡杯也同时被贺林持举到嘴边,他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不打算闲聊这些:“所以为什么不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她打算蒙混过关。最擅长的事情,不是么,所以自然得仿佛刚才浑浑噩噩的人不是自己。
贺林持摆出一个充耳不闻的佯笑:“那是真的了?”
“什么真的?”皱起眉。
“你是专门做那行的。”
“……?”
发懵片刻后王瞻怡立马想通,表情是被愤怒急剧撑开的:“你怎么也这么想!”
“因为,”贺林持在和她截然不同的镇静里冷一点脸色:“你不解释,所有人都会这么认为。”
……
“解释起来很麻烦。”一段沉默后王瞻怡才想出回答,只是她侧过了半面身子:“我没必要让所有人都理解我。”
“你很着急结婚?”话题结束得突兀又来得陡然,贺林持依然用面对她的姿势,脸上是脉络清晰的平淡。
王瞻怡用一副诧异的表情反应,盯进他和雨天一样起雾的墨色瞳仁里。
贺林持评价:“那样的对象,不像精挑细选的。”
“我也是第一次见。”她觉得嘴唇有些干燥。
“见之前也应该了解。”
“反正八成不会喜欢的,敷衍一下不就行了?”她让见底的耐心揪出一个烦躁的眉心,只是对上贺林持清列的神情,又相形见绌地缓慢平铺开。
贺林持把手插入裤袋,很生动的“袖手旁观”的样子:“万一遇到的是剩下两成呢?”
“什么?”刚刚路过一辆鸣笛的汽车,她是真的没听清。
“八成不会喜欢,剩下两成的几率,遇到了喜欢的。”贺林持清晰地吐字:“那还会敷衍吗?”
他语气垫着一层求知欲,而眼中更多的是散漫,这让王瞻怡觉得羞耻感被重温,她生硬地掀动嘴唇:“不会遇到喜欢的。”
虽然她没说,但贺林持听得见在这句话的开头,有一个“一定”。他于是问为什么,理所当然的让话题环环相扣地问为什么。
王瞻怡感觉情绪的闸口被打开,她已经不能控制接下来的倾泻:“因为我第一次喜欢的人太让我喜欢了。”当事人就站在她面前,一秒点红她的鼻尖,她浑然不觉自己正以怎样的表情看着贺林持:“所以不可能再有那样的人了。”
句尾藏不住的一丝走音,两人默契地保持出了沉默。
王瞻怡感觉这个檐下空间被排挤出了正常的时间线,静止得几乎萧索。有很细的水珠挂在贺林持的睫毛上,他敏感地眨了一下眼,如同擦拭,但那汪眸子依然如纹丝不动的一颗黑棋,碾压性的最后一颗棋,沉默地摆在胜局中。
她心中拨动苦笑的琴弦,此时马路对面响起了躁动,像回到了常速的时间线,两人一同看过去。
蒋正勋和他的女友似乎在停车时遇到了麻烦,和另一个车主抢夺着一个车位,互相摆着谁的时间更靠前的证据。
王瞻怡想到起女人在为难自己时接到的电话,隐隐记得来电是110三个数字。
贺林持突然往前迈出一步:“走吧。搭个便车。”他侧脸布上一条觉得聒噪的纹路。
“搭……我的?”
“可以吗?”他转头让自己的笑容来得刻意。
王瞻怡用目光丈量他的长宽高,意念中放到自己窄小的副驾驶,她摇头:“你挤不进去。”
“smart我也能坐。”
“你没开车吗?”
“有开,被人堵住了出不去。”贺林持随便指了一个方向:“所以我报警了。“
“……?”
没等她把事件的线索都串联出一个因由,贺林持已把伞在她头上撑开一团阴影,无声又绅士的——“请。”
*
有件事的确是王瞻怡搪塞迟蕊的。她买车不是为了克服自己的社交恐惧,本来这个理由就漏洞百出,迟蕊没揭穿是觉得没水准到懒得浪费口舌。
买车的初衷是看到许多开民宿的“前辈”都加入了“接送机”的业务,似乎能提高订单量。所以王瞻怡才加入了有车一族的行列,尽管她的小代步只是个入门级。
于是等公交车靠近了,王瞻怡才想起检查自己有没有零钱。正是下班放学的高峰,车内几乎没有位置。只是由她进入后三三两两的女学生都明显攒动起来,目光似刷子将贺林持涂出让同伴关注的色彩。
贺林持站在她身后。轻松拉住手环的同时,折出的手肘长度刚好落在她的头顶。
王瞻怡由喧闹的气氛给自己衬托出理所当然的神游状态。眼前一抹藏蓝色的袖口。她温温地想着一些事,想到这样一种重逢——不由得笑了笑。已不带梦幻的色彩。
然后才后知后觉感到奇妙,他会接纳自己乘坐公交车的建议。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在撑开伞的同时,王瞻怡刻意为难他:“我们坐一辆更贵的车吧?”他的表情已明显潜出一层知晓谜底的狡黠,却还是执行了一个飞蛾扑火般的行为,甚至比她更熟练地拿出二维码支付公交费。
车子摇摇晃晃,她频频蹭到他的袖口,下意识想屏蔽这样的接触,便往脚底沉力。贺林持一言不发,但耳旁持续传来他敲击手机键盘的声音。有删除,有标点,一如既往的严谨。
突然一个急刹——这是公交车的常有节目。车内人群像迎风的稻草出现一个惯性的倾斜,王瞻怡感觉自己的脚腾空了一下,而后落在一个硬物上,不等她低头,硬物的主人突然在她耳边咆哮:“你踩我脚了!”
闻声便对上一张爆发怒火的脸。踩脚明显只是一个导火索,对方的积怨从眼里的红血丝便能窥见一斑。
她还没能及时从神游状态抽身,讷讷地张了下嘴,肩膀上搭来一股不重的力,贺林持把她收纳到同阵营的位置。王瞻怡偏头看见他绷直的下巴。
他似乎将要张口,但对方一口打断:“哑巴了?!不会道歉?”
余光里贺林持滚动的喉结似乎在重新排列回答,王瞻怡突然正过肩膀面向男人,艰难地咿咿呀呀了两声,然后急切地鞠躬,又咿咿呀呀。
男人的沸腾状态像是直接结冰,生硬地敛起自己的威力,气场一秒颓成小心:“真的是……哑巴?”
王瞻怡诚恳点头,又觉得难堪一般低下头。
“……”男人明显而凝重起来。贺林持这时才说话:“抱歉,她小时候一场高烧后就说不了话了。”
车内一时充满了同情的目光。男人欲言又止了几个呼吸,自动挪远了位置。地下的区域也很友善地腾得宽阔了一点。王瞻怡站好,一眼窗外后又一眼去看恶作剧的同伴,贺林持的唇线在有了一个小小的坡度。他提左边的唇角,王瞻怡看回窗外,看到自己提起了右边的唇角。
*
等到任月和王文志对今天相亲对象的批斗进入了尾声,王瞻怡才算圆满交代完毕。这一趟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短时间内父母对自己的催婚得经过一个反思的过程了。
她重新回到咖啡店附近开车已经是晚上,雨已经停了,地面藏着不知深浅的水洼,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等到发现自己脚步的频率接近于轻松的“欢跳”,王瞻怡抬眼,看到一辆熟悉的SUV安然地等在路边,被主人遗忘的姿态,依旧是不可近身的孤高。
流光般的漆面缀着水珠,水珠里又印着万家灯火的光。
一路上她开得缓慢,正式让自己的思绪有个翻篇的过程。明天入职,九点钟,打卡。她有工作了,源一生物的员工,贺林持的下属。停在左转向的一个红灯下,倒计时结束后,王瞻怡把方向盘码出一个锐利的直角,像是一段过往彻底留在时间的琥珀中,封存成一个闭口不提的秘密。
半夜的雨声又大起来。“保持清醒”——王瞻怡在枕头上背书般的喃喃,这四个字变成一头又一头的绵羊,还未囤积成一小个羊圈,困意终于将她的神经捕获,静默地撕下一页日历。
——“这么早呀!”王瞻怡听到潇潇的声音,从门口蹲起已经发麻的腿。潇潇一面输入密码一面看清了她的脸色,被她两个黑眼圈扯开了惊讶的嗓子:“没睡吗昨晚是?”倒装句让王瞻怡反应了好一会儿,出来一句明显勉强的“没有啊。”笑一笑:“就等了几分钟而已。”
时间是擦着边的八点四十分,以这两次相遇来看,潇潇和迟到是无缘的。
“现在我跟你说一下我们公司的一些规则。”潇潇打开了灯的开关,在一目了然的陈设中捏出一张郑重的脸,王瞻怡也收拢了膝盖,坐成潜心的模样。
她的手指摆出一个“1”:“上班打卡时间是上午九点,以公司的挂钟为准。挂钟的设置提前了五分钟。”
多了一根手指变成“2”:“午休从十一点半到两点。下班时间通常是五点半,恶劣天气、交通情况下会统一提前到五点。个人情况需要早退的需要向石经理提前一个小时申请。少于一个小时就不能申请了。”
这些都在能接受的范围,王瞻怡用大脑做记忆,点头圈点关键数字。
“迟到一次罚款50元,所有员工的罚款累积到1000元就聚餐一次。不过贡献最多的人需要COSPLAY参与!这是为了纪念我们之前一个财务。”
“?”这一条让她抖擞起来,忍不住插嘴:“这么……变态吗?”
潇潇嘿嘿一笑:“接下来的都很变态哦……”
王瞻怡和她同时深吸一口气,潇潇语速加快:“禁止办公室恋爱、禁止在公司食用味道大的食物、禁止高分贝的声音。”她突然神秘地压低声音:“还有,公司的同事不一定都是同事,可能是贺总的眼线……”
“太变态了!”王瞻怡没收住音量。
潇潇感同身受地握住她的手,一脸饱受折磨的委屈:“最变态的是,员工的体重不能超过入职体检表上的10公斤,否则——”
“啊?”
“老大会强行拉你去健身,全程监督,十分严格!”
“……”王瞻怡忍不住延长了一口呼吸,让信息逐字逐句碾进自己的身体,脸色已被她憋出无辜的涨红。更深程度的感叹即将出口,玻璃大门突然开合,送入一道身影。
“早。”贺林持在行进的步伐里分出一个眼神冲二人招呼,西装线条笔直抖擞,连风都是公事公办的凛冽。
“……早。”等王瞻怡想起揉出这个回应,他的办公室已被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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