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闯入者

周五一旦过了午饭时间，公司里的作业氛围就明显降低。有同事甚至决定饿着这一顿以便下班后能穿上紧身衣裙，马不停蹄安排上晚上的娱乐活动。

于是即便餐厅的两个微波炉都处于空闲状态，王瞻怡还是用着传统的方式加热中药，泡在温水的间隙，她皱着眉检索手机上被退回来的三篇稿子。

贺林持的回复很简单：【重写】

而这其实已经是重写后的版本。

她搞不清楚及格线，挫败的表情几乎焊在五官上。简单吃完饭后王瞻怡窝回电脑前，逐字逐句琢磨问题出在哪儿。

“昨天你们去了哪里呀？”对面突然冒出一张面生的同事脸，打断她的全神贯注。

王瞻怡动了动脑袋，贯彻友好的风格笑一个：“去陪他买车。”

“买车？贺总要换车了？”

“不是，是送给別人的。”

“哇，送一辆车？谁谁谁？”对方一双眼睛不掩饰浓浓的八卦。王瞻怡摇头：“不知道。”

“送给应总咯。”旁边附和的声音没露脸：“给她的回国礼物。”

“对哦，应总回国了。”同事了然地降下语调，又很乏味似的咂咂嘴：“他们俩真是……”未出口的结论突然熄了声，王瞻怡偏头，发现舒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她的表情是抓包现场的审视：“真是什么？”舒玟盯着刚才的同事：“怎么不说了？”

“没什么……”

又一眼朝王瞻怡盯来，把隐隐的情绪嫁接给她：“贺总怎么让你陪着一块去？”

王瞻怡分辨不出她这个问题公私的比例，只感觉到需小心回答。

“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感冒了，在一块不会互相传染。”

“哦？”舒玟的眉头挑开：“你们都感冒了？”

她舔舔下唇：“对……舒玟姐你也离我远点。”

“姐？”她提高音调，眉心又紧起来：“你都多大了还叫我姐？”

王瞻怡张张嘴，还没来得及圆话，舒玟扭着背影往茶水间去了。

“咱们25岁以上的就别叫她姐了。”刚才的同事小声提醒：“她很敏感的……”

*

潇潇再三邀请她和自己一块下班：“在家里加班也比在公司舒服嘛。”王瞻怡撑着下巴摇头，有气无力地挥手：“你去吧，下周见。”

等到办公室的灯陆续熄灭，就只留了聚光灯般的一束在她头顶。

王瞻怡伸了个大幅度的懒腰，拉得几个关节咔嚓响，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保持了一下午的坐姿。

她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个鸡蛋和三明治，顺便在店中的用餐区解决。玻璃外的天色明显变暗，形色匆匆的人影鲜有停下。不远处的娱乐场所响起了音乐，像藏在云下的滚滚雷声。

这时一张海报突然跳入王瞻怡眼中。

回到公司，她追着刚才灵感的尾巴打开文档，全选删除了所有的内容，敲下第一个字。

在便利店看到的海报是中秋节的新品月饼介绍，以讲故事的口吻，把研发团队对口味的灵感与节日的起源结合，既保留了传统又彰显了新意。王瞻怡发现在用餐的过程，大部分的人都会在海报前停留，效果甚至很具体，随后就人进来购买。

再回望自己写的这几篇，她的确始终困在一个千篇一律的模式中且不自知，她自诩的专业与严谨一旦放到旁观者的视角，都会变成枯燥的数据堆叠。

认可了这个突破点，她短短半小时就重拟好了一个开头。接下来也有如神助，摆脱了传统的新闻稿模式后，自由的风格让她发挥得很顺利。九点钟附近，她写完了公司介绍，检查了一遍错别字后给贺林持发了过去。

接了一杯水回来，那头有了回复。

【可以】

她愣愣地站着，怀疑这点时间只够看个看头。

【你看完了吗？】

贺林持答非所问：【就用这个方式写】

【好】

王瞻怡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刚把资料装好，还没关的电脑屏幕上又弹来一条消息。

是一张图片。

一杯棕色的液体，旁边是一包撕开的冲剂包装。

她的嘴角由衷提起，心里粼粼地拨开一条路径，由着愉悦的心情像小蛇般游走。

而这也提醒了她还没吃药。她放下手中的包，往饮水机的方向走，即使没有开灯也找到了加热的按钮。等待烧水的间隙，静谧的空间放大了她的五感，公司门口似乎传来了一些动静。

像是有人进来了。

王瞻怡警惕地让自己站直，微微倾过方向往门口观察。密码盘传来六个数字的按键音，紧接着锁打开了。

以为是同事，她预备了一个招呼在喉咙里。然而借着自己座位微弱的光，进来的人也明显因为空间里还有着其他人而愣在原地。

一个面面相觑毫无预兆又合情合理地出现，王瞻怡皱起眉，她试图看清这个人。

是个男人，看上去和她同龄，一身运动服还戴着鸭舌帽，俨然不是工作的着装。王瞻怡走近了一步，男人却像触发了身体的警报机制，仓皇地转身就走。

甚至没有按电梯，消防通道的门被猛地拉开又合出一声逃窜般的巨响。

水这时烧好了，一百度的终点，机器发出三声电子提醒音，也拉回了王瞻怡的思绪。

王瞻怡却迟迟没有动作。

她回到座位，最后几步由接近踉跄的姿态完成。贺林持的对话框还亮在屏幕上，王瞻怡迅速敲字：

【刚刚有人进公司了】

【我不认识】

【看到我后他立刻就跑了】

回车键送出，她瞟了一眼右下角的时间，无意识地摩挲自己的指甲壳，在没有收到回复之前，胸中的那口气始终悬着不敢呼出。

音响里传来消息提示音，她任由迫不及待的心情把自己视线拽过去：

【你还在公司？】

王瞻怡在“是的”二字上敲击拼音，那头紧接着又发来：

【我马上过来】

事态似乎比她想的要严重，她的手放在键盘上，速度依旧慢过了贺林持的叮嘱，他直接发来了语音：

“你就在原地，把门锁好，不要离开。”

*

偶而瞟一眼饮水机上的温度数字，“100”非常具体地下降成了“90”，时间在这样的无声中照常流逝。而她也谨遵那条三秒语音的叮嘱，锁好门后便坐成严阵以待的姿态，跟着天色一同变得静默。

在预测会被询问的信息中，王瞻怡把刚才的匆匆一瞥记录到了手边的纸页上——男性，鸭舌帽，高瘦。

可未知的等待熬着她的心情，小腹这时传来一丝阵痛。

她脑袋空了一下，这种熟悉的感觉直指一个信号，王瞻怡点开日历简略一算，嘴里出来一声“完了”。

她下意识就要去准备卫生棉，甚至瞬间模拟出了去楼下便利店的路径，但刚一起身，一股热流沿着小腹不受控地下滑，王瞻怡被疼痛按着再次坐下。

“不要离开。”她耳边响起这四个字。王瞻怡点开贺林持的语音，又听了一次。

这次听出了语气里的命令：“不要离开。”

毫无预兆的突发状况，王瞻怡感觉羞怯正一层层推搡着她，打破了她的严阵以待。持续的腹痛干扰着她想竭力维持的体面，但很快力量就告罄了。是真的痛，又是真的羞燥。

趴了一会儿，她只得求助前来的人：

【老板，你还有多久？】

正要又趴下，对方手速让她的脖子来不及休息便抬起来：

【10min】

王瞻怡把准备好的请求咬在下唇上：【能帮我带个东西吗？】

【可以，什么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敲：【卫生棉】

……

【哪种？】

【给我发个图片】

……

*

图片发过去后，王瞻怡趴在桌面，被寂静的空间催眠着有了些睡意。

而浅眠带来的梦是最接近现实的。昏沉的灯光里，饮水器的温度似乎又升高，公司大门被打开，一个黑影进来，帽子让他的头部轮廓凸出一节，这次他没有躲了，直直地走到她的座位边，王瞻怡抬起头：“你是谁……”

视线却陡然被一道雪白的闪光挤入，他抽出白色的刀片，看不清表情，居高临下的姿态给他兑入了无限的阴鸷，王瞻怡下意识握住手里唯一的东西，却被它柔软的质感惊醒。

睁眼，贺林持坐在她的旁边，在她混沌的视线里镂出点睛之笔。

“醒了？”他的脸色复杂，经过层层的过滤，最后胜出的是份量最足的关心。贺林持两边眉头高低分布，折出一个锐利的差距，让王瞻怡确定自己没看错他有过一段并不安心的等待。

“啊……”她小小地惊呼一声，低头看见自己正把他的手紧紧抓着。她抓得明明野心勃勃，却也只能包裹住他的三根手指。

王瞻怡松开手，贺林持的掌心摊开，里面握着一个U盘。他将U盘换到另一手里，这只手重新轻轻地握住她。

“别怕。”像是解释这个举动，王瞻怡磕磕绊绊的挣脱最终不了了之。

“我睡很久了吗？”她小声问。

贺林持没有开灯，依然只有头顶那束单一的光，带着刁钻的角度藏起他的眼神：“我来了十多分钟。”他这样计算。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有些意外。

王瞻怡略低下头：“让你等那么久。”

沉默两秒，贺林持改口：“其实只有两分钟。”

她看一眼不远处的饮水机，上面的温度已经降到了60，王瞻怡没由来笑一声：“少来了……”

大概确认了她的状态已脱离梦魇，贺林持轻轻松开手，示意她看桌面。王瞻怡便看到透明的包装袋里装着她要的东西。

她一秒急了脸色：“怎么不用黑色的袋子？”

贺林持回答：“还买了些其他的。”

王瞻怡剥开包装袋，看清里面的东西后一时哑口无言。

除了卫生棉，还有一次性的内裤、红糖姜茶（热的）以及一份肉酱意面。

“怪不得你去了那么久……”她讷讷地让脸红涂改了肤色。

贺林持伸手去拿意面：“不算久，店员动作很快。”

王瞻怡看着他的动作，听到解释后安心了一些：“店员拿的呀……”

贺林持分开一次性筷子，眉眼轻轻动着：“我说女朋友来例假了，让她帮忙配齐。”说完搅拌起意面，并不在意听者表情的剧变，把一筷子面条递到嘴边时，眼里很明显地浮出一丝趣味：“你要吗？”

她的确以为这是买给她的。

王瞻怡连连甩头：“我吃过了。”

贺林持动作并不鲁莽，但吃得依然利落。想必他是饿了，王瞻怡让肩膀萎缩下去，静静看着，闻着，等发现一颗肉粒溅到了桌面上，她抽来纸巾轻轻擦拭。

贺林持抬眼，王瞻怡老老实实交代：“那个人我的确没有见过，但公司的同事我也还没认全，所以也不排除是同事的可能。”她察觉到自己并没有底气，危险的感觉是逐步累积起来的，但这时候说这些，潜意识里依然有带着自我宽慰。

王瞻怡迎上他的注视，想确认他的看法。贺林持却只是点点头，让她有些扑空地就此作罢：“以后不要在公司加班了。”

她察觉到端倪的影子：“就这样吗？”

“是的。”

“那你，”她让自己呛了一下：“这么急着赶来，我还以为……”

“我是来接你。”贺林持放下筷子，神情干干净净，把她拓入视线中：“还有，今晚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王瞻怡听出后半句里的命令语气，让欲言又止在身体里拉锯了两个回合：“知道了。”

“去卫生间吧。”贺林持收拾餐具。王瞻怡下意识捂住小腹：“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回避？”他动作一顿，这个要求显然超出了理解范围：“我难道会跟着你去卫生间？”

“不是！”她嘴一快，神色闪躲：“总之就是，你去门口……等我。”贺林持在她脸上寻找这番话的动机，视线刚降在她的下半身，很快被吼开：“别看啊！”

王瞻怡急匆匆把手挪走。贺林持侧过下巴，眼皮静静掀起：“好。”他把这个字拉长了说，取着无奈与迁就的中间值。说完他站起身，又把王瞻怡的手机推给她：“带上手机。我在外面等你。”